正文 原內聖第四(5)(1 / 3)

智慧生於靜,浮動的生活終無由得大慧與深慧,至言不止於俚耳。俗人之耳,不堪聞至言,故雲至言不來止於俚耳也。真理不顯於雜染之心,雜染之心昏擾,不能悟入真理,故說真理不顯發於此也。故知澄靜為智慧之母,學人要須識得此意。若夫任世事者,倘無定力,定,猶靜也。何可明萬物之理,禦無窮之變乎?魏武善用兵,臨陣如不欲戰,亦靜以製動也。此事雖小,可以觀大。諸葛公曰“才須學也,學須靜也”,富哉斯言!然複當知,所謂靜者,非枯坐而無所用心之謂。靜,隻是收斂精神,無令散亂,使一切雜念或邪思、俗慮皆不得乘機而起,即起亦任其自生自滅,切勿被某一雜念牽引去或糾纏住,猶如太空一任浮雲起滅,而空恒自爾,不受浮雲障礙。果能如是,久之,雜念自當由少而漸無,修靜入手工夫隻有如此。此中隻談及排除雜念等,而人心不是死物,斷不可委之於無用之地。儒家言“心之官則思”,此語義蘊深廣,茲不及談。夫人性本靜,吃緊。吾人若隨順軀殼起念,而昏擾以失其靜,是乃自伐其性,自喪其天也,此真人生墜墮之慘境耳。隨順軀殼起念是一切私欲與邪迷之根,此王陽明語。

吾人生命真相唯於靜中體認得。孟子雲“上下與天地同流”,此是靜中實證語也,非知解可及此。此意難言。然學者切忌屏動而求靜,屏動求靜,將趨於出世,而不自悟其非。如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是出世也,佛家大乘菩薩觀空不證。菩薩,猶言大覺者。證字,意義深遠,非可簡單作釋,強言之,蓋於萬物或萬念雖皆作空觀,而亦不住於空。(住,猶執著也。)不住即不作空解,是謂不證。小乘溺於空,而大乘矯之,此其賢於小者也。然已觀空矣,雖雲不證,奈已空何?餘於佛法,此中法字,謂其教理。好之而未敢以為歸也。肇師初得佛經,喜曰“今乃知所歸矣”,我則異彼。孔子之道在乎動靜合一,而靜以宰動,此人天勝義,無可易也。

附識:莊子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往來,即感通之謂。與孟子言“上下與天地同流”言上之與天同流,下之與地同流,本無上下可分,而為言說方便,假說上下耳。二說截然異旨。孟子蓋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不別求絕對精神也;莊子所謂天地精神,實與黑格爾氏所雲絕對精神相近。莊子對於天地精神起超越感而皈依之,故曰獨與往來。孟子有經世之誌,不忍脫離現實,而莊子則否。二家之學,其歸根處確不同也。莊子之學頗駁雜,此不及論。

“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注曰:夫人之天性,靜亦動,動亦靜,惟以靜主乎動故,故曰“人生而靜”也。然複須知,人既生矣,則為具有形氣之個體。個體與外物相感,則天性之流行於個體中,自然會隨順小己而顯其動用,故曰“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動用者,天性之動,即有作用,非無所希求也,故曰動用,即此動用,名為性之欲。孔子以感於物而起之動,名為性之欲,此中意趣深遠,惜乎二千數百年來經師無有體會及此。感物而動,此動正是天人交會而成。天人本不二,而曰交會何耶?此等處甚難措詞,玩下文,當悉此中之意。揚子雲曰:“人不天不因。”前文曾引過,可覆看。此乃根據《大易》乾元始物之義,堅立不可搖。倘謂感物時之動,純是具有形氣的個體用事,而非天性之流行,形氣謂軀殼,個體猶言人。是則人生感於萬物而起之一切動,皆無所因於天。易言之,天已成人,而天性遂絕,譬如水已成冰,而水性將亡,斷無是理也。倘謂感於物而起之動,純出天性,絕不受個體影響,此亦是大謬之論,須知,個體感於萬物時,其天性之發,自是隨順個體生存之必需,而有所不容已。此中必需二字,其義至深且嚴。明乎此,則謂感於物時,天性之動不受個體影響者,其大謬不待辨。如上分別推論,可見感於物時之動,是天人交會而成。吾人固有天性,為能動之內因,外物為緣,以引發吾人天性之動。此動由感於物而起,則其緣於吾人生存之必需,而有所不容已,可斷言矣。故曰感於物之動,是天人交會而成也。孔子以此動說為性之欲,天性,亦省言性。而不說為人之欲。吾謂其義趣宏遠者,誠以“人不天不因”。故人之欲莫非天性之動,學者如透悟天人本來不二,則於孔子以欲歸諸性,而不別言人欲之意,庶乎其無疑矣。宋、明諸老先生,以人欲與天理分開,朱子遂有“人欲盡淨,天理流行”之說。天理即天性也。朱子此語,後儒一致尊崇,等於佛家之聖言量,陽明、船山亦然。船山《讀四書大全說》時見稱引。殊不知,欲者天理動發之幾也。古釋幾字,曰幾者,動之微,乍動故微也。然拔山倒海之勢皆起於微。數學起於無窮小,可深玩。克就欲上言,何有非天理者乎?如《關雎》之詩人見淑女,則欲得以為偶而已,未嚐有邪穢萌於其衷。及其求之不得,仍寤寐思服,欲以鍾鼓樂之,而無邪心焉,始終是崇高純潔之愛欲,不謂之天理得乎?倘謂見淑女而遠之,甚至以見之而若未嚐睹者,謂之道行至高,程子便有此類之事。誠如是,則人欲絕而天理亦成為空虛之境,謂有天理流行,吾不無疑也。餘嚐言,後儒隻是不識一欲字。欲者,乃吾人正感於物時,而天機乍動者也,前雲“欲者天理動發之機”,即此意。雖邪淫之徒,當其乍見淑女之一刹那頃,必不至遽興邪欲也,及後一刹那,而過去汙習發現,即邪欲動矣,此時確不可謂之欲,乃是習氣乘權耳。《關雎》之詩始終是欲之動,而不是染汙習氣之竊發,此其所以為天理之至也。天理即是人欲,人欲無非天理,去人欲而求天理,天理其可得乎?吾舉此一例,以概其餘,則欲字之本義確定,可不為籠統與淆雜之說所亂。而後知聖人言“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真是天理爛熟於胸際,一言而盡天人之奧,後人可以知所歸矣。餘平生之學,實事求是,而世莫之諒也。吾學佛而有所不能同,則佛之徒群相詬也;吾學儒而與六國暨漢、宋群儒有所不能同,則儒之徒鮮不怪也。吾以一葉之舟蕩乎孤海,惟不悚不懟,竭吾之才,上酬先聖而已。或有問曰:“公言當感於物時,天性之動亦隨順個體生存之必需雲雲,先儒似無有在生存必需處言天理者。公意雲何?”答曰:汝仍是將天理人欲分開,故有此疑問耳。如人欲在天理之外,則生存必需處自不可說天理。於生存必需處,欲之而不過分,亦隻可說無害於天理,究不可說此即是天理。先儒之見,大概如此。果如是,則天道應是無為,天道者,宇宙本體之名,非謂神帝。根本不當有生類出現,此佛氏所以反人生也,如果真正見得,信得天人本不二,天不在人之外,人亦不在天之外,則吾人生存之必需處,如何不有天理存耶?仍就《關雎》之詩舉證。男女居室自是人生所必需,欲得淑女為偶,此欲何可說不是天理之動?假若感於淑女之頃便起淫欲,那便滅天理而失人道矣。又或初念未有邪欲,初念,謂乍動之頃。轉念便動而之於邪,而初念天理之動便已間斷,不可續矣。又或後念以求偶不得,至於哀苦不堪自遣,甚或對於淑女而懷忿怨,此便是占有衝動猛發,天理早滅盡矣。《關雎》哀而不傷,所以為天理之至。《關雎》之詩動於生存之所必需,而始終不失崇高純潔之愛欲,不起一毫貪染,不雜一毫邪穢。此等處,正可體玩性之欲。凡吾書所言性者,乃天道或天性之省詞,與天理一詞亦相通,切勿誤解。

孟子言欲有見得甚好處,如其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案前之一說,魚與熊掌均是生存之所必需,然二者同時不可得兼,則舍魚而取熊掌,何嚐不是性之欲?何嚐不是天理之動?如舍熊掌而取魚,便未免矯情,矯情即非天理也。後之一說,生與義不可得兼,則舍生而取義,其為天理之動、為性之欲,更不待言。夫生,固我所欲也,然失正義而偷生,則喪其生之本,不如舍生而取義也。生存之所必需,本不限於實利,而生存之意義與價值,尤為必需之至高無上、至貴無匹也。性之欲,在此種必需不可獲之下,恒動舍生之欲,一發而不可禦也。如古今誌士,為正義而舍生者,可勝數乎?蓋雖舍生,而其至大至剛、豐富無量的意義,與崇高的價值,永在天壤間,謂之永生可也。

性之欲即是天理之動。自然有則而不亂,若夫好惡之情則動而無則也,故可以順從性之欲而成其善,亦可以障性之欲而成其不善,故好惡之情未可遏絕,要在有以節之,使歸於平而已。夫好惡不是性之欲,其來源何在乎?好惡,後起者也,吾人自有生以來,恒與萬物相酬酢,前前後後每一刹那頃,感於萬物都有快不快之領納。此個領納雖若當念謝滅,實則當其滅時,即有殘餘的影象繼續而生,等流不絕,潛伏下意識中。等流者,等謂相似,流謂流轉,相似而流曰等流。如吾寫字之筆,本非固定的東西,確是刹那刹那、前滅後生、相似而流的物事。筆且如是,吾人下意識中潛伏無量數之快不快的影象,都是各各等流可知。是故無量數之快不快的影象,潛伏於下意識者,都是活活躍躍、有氣勢的,並非如紙上所染墨跡等影象,徒有其跡而無生氣也。當吾人感於物時,性之欲固已發動,而潛伏之無量數快不快的影象亦同時乘機躍起,與性之欲相應合而參加活動,性之欲,是謂天理;而過去領納於萬物時,所有快不快的影象從潛伏中躍起者,是為好惡之情。此種好惡之情,既從下意識中動躍而出,故力用大,如節之令其歸於平,即可以順從性之欲而為善有力,如無以節之,則將任其橫溢而性之欲乃受其障。猶如豪奴奪主,主謂性之欲,豪奴謂好惡之情。其作壞之力大極,例如小人好勢利而惡君子,一旦當權,才足濟奸,則可以大禍天下,好惡之烈也如是。好惡之情,是不可抑製,抑之將更橫溢,惟有以節之使平而已。好惡平,即不橫溢,則性之欲可得其助,而為善更有力也。孔子以禮化民,蓋於人生之體察深微至極。

附識:孟子引孔子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唯心之謂歟?”明明是說下意識。諸生所輯餘之《語要》,有答曹生信,曾引此文而解釋之。佛家藏識,亦名阿賴耶識。若去其宗教思想之部分,其宏深視西人談下意識者,且過之遠矣,惜乎孔子僅存片言,無可考矣。感情、意誌是分不開的,情意植根都在下意識,不可說好惡是性之欲也,自鄭康成至宋儒皆誤解。餘欲將佛家藏識與西人談下意識者,較其得失而改造之,總是因循放下,老來亦怕用心也。

“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注曰:《樂記》此段文字,開首說製禮樂,將以教民平好惡。其次從人生而靜到感物而動,性之欲也,是乃略說人生本源。性之欲是天理之動,非通常所謂情欲之欲也,必將本原說出,而後可說到好惡。

又次,“物至知知”雲雲,今釋如下:至,來也。從鄭玄注。知知者,上知字,與智通,下知字,猶明也,言物來接觸於人,而人之智足以明析物理也。智慧開,物理明,則技巧多,奇貨出,人皆汲汲於享受,故好惡形焉。形者,激動之謂,好惡之情隨智慧之進與物質文明之盛而日益激動,人類不能平情靜氣,甚難有真正自覺自得之機,雖欲天地交泰萬物亨,將不可幾矣。餘所謂自覺者,非實有天地萬物一體之解悟與情懷者,不足當之,此即孔子所謂仁也。《春秋》太平世,非不注重格物之知,以謀改革製度及滿足物質需要,非不二字,一氣貫下。可覆看《原外王篇》。而學術與化道皆有本原,不容忽也。

“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注曰:鄭玄雲:“躬,猶己也;反躬,猶言返而求其在己者也。”此釋極是。節猶法度也。好惡之動於內者,本無法度,直若狂迷,好惡,情也,情之為物,不沾滯,即飄動,不飄動,即沾滯,他本身是無法義的,其飄動則若狂,其沾滯則若迷。而智巧日出,又追求物質之樂。如是,而欲人之好惡歸於平正,利用厚生,不墜崇高之誌,忘我同物,共由大道之中,談何容易哉?是故聖人雖盛倡格物之學,而必以返己之學為宗。人能返己自克,自己克治自己,曰自克。必不肯以好惡之私,蔽其良知,天理所由存也。不能返己,則為私好私惡所役使而不自覺。天理有不滅者乎?餘以是知返己之學,不可不講也,夫返己之學,以窮究宇宙真源為根柢,其於萬物萬事,製割大理,觀其會通。製割雲雲者,製謂控製,割謂分析,理者條理,謂萬物萬事之繁賾,必以方法控製而分析之,以得其大條理,由此觀其會通。返己之學哲學也,其格物之功,隻從大處著手,不同科學之分工密而析物入細也。而切要處,則在返己而知是知非不容自欺。此在哲學中最為特殊,莊子所為稱之以內聖學也。返己而不自欺,宋學確承孔子精神。

《樂記》此段文字從“先王之製禮樂也”起至“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止,皆是記述孔子之言。“天理滅矣”之下,緊接“夫物之感人無窮”至“此大亂之道也”止,餘斷定其非孔子之言,或是六國時小康之儒有所改竄,或由漢初儒生竄亂之,二者必有其一。今仍錄其文,而附辨如下:

“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言物之感人無有窮盡,而人之好惡無有節製,故物一至乎人之前,人便為物所引不能超拔,即失人性。《老子》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雲雲,是人失其靈性而變成頑然之物,故曰“人化物”。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窮猶極也,極逞其人欲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淫佚作亂之事。悖逆,作亂,言臣民謀叛其君上也。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權臣樹私黨,以小惠結民眾,可以製寡弱之君。智者詐愚,勇者苦怯,自智者至此,則言社會之豪強亦侵欺愚懦也。苦,猶言逼迫之也。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是故先王之製禮樂,人為之節。”言對於天下之人人皆為之節也。鄭玄雲:“節,法度也。言為作法度,以遏其欲。”

辨曰:自“物之感人無窮”至“大亂之道”,非孔子之言也。何以知之?孔子言“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言化裁萬物,推而行之,言“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原外王篇》引《易大傳》,可覆看。《周官經》冬官之職,在生百物。未聞以物為吾人之患也。今此段文中言“物之感人無窮”,又言“物至而人化物”,竟以物為人之大患,明明反抗孔子之思想,其可信為孔子之言乎?夫人化物之患非是物之感人無窮所致,實由於人之徒任智以逐物,而不知返己以平情欲,故有人化物之患耳。智非人之患,物亦非人之患,徒任智以逐物,而不知返己以平情欲,乃是人之大患。情欲之欲是後起的,不可與性之欲並為一談。此文直以人化物,由物至之為患,故知非孔子之言。惜乎漢以來群儒皆無辨者,如鄭玄在“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下注雲:“言性不見物則無欲。”此有兩大錯誤:一、不知性之欲是天理之動,而妄以此欲字作情欲之欲字解。二、彼雲“性不見物則無欲”,則是有欲由於見物,即是以物為吾人之患。鄭玄誤信物至而人化物為聖人之言,故相承而不自悟其非耳。朱子《論語集注·泰伯篇》“立於禮”下注雲:“故學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為事物之所搖奪者,必於此而得之。”觀此注,則是謂事物本可以搖奪人,然孔子隻說視思明,聽思聰,何曾畏事物之搖奪?朱子之說,蓋由鄭玄以上承竄亂之《樂記》,《樂記》確保存精義不少,卻須抉擇。而不悟其非孔子之言。此不能不辨者,一也。朱子《大學·格物補傳》,以即物窮理言格物,本有走入科學路向之可能,而卒不能者,則慮物之感人無窮,而以不見物則無欲為幸。漢人多采道家言,以變亂孔子之旨,非鄭玄一人之誤。宋儒複雜老與禪,故有絕物或遺物之意。二千餘年,科學不發展,非無故也。天理人欲之分,宋學以此為其骨髓,其源則出於《樂記》此文。所謂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夫天理人欲雖不無辨,而實不可截然分開。不無辨者,天已成人,而天理自在人心,譬如水已成冰,而水性猶存冰中。此言乎天理為人所固有也。人為有生之物,自有其與形骸俱始的情欲,但不可謂情欲亦是天理,與形骸俱始者,故是後起。非天性也。此不得無辨也。不可截然分開者,人生日用之中,凡人欲之正當而不失其則者,莫非天理之發,謂天理非人欲可乎?情欲可以順從天理,而為善更有力,則情欲亦可轉為天理也。戴東原反對天理,而言欲當即為理。殊不知,情欲之得其正當者,正以本有天理在,而情欲順從之,故得當耳,否則欲何由當?東原之惑也如是。《樂記》此文以天理人欲分開,人字下得最礙。別天理於人欲之外,則天理雖尊嚴,恐須向虛空摸索之矣。孔子教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已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歟?”見《論語·陽貨篇》,《周南》《召南》,《詩經》首篇名也。正牆麵者,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夫二《南》之詩,其表現人生,乃即人欲即天理,即天理即人欲也。古今讀《論語》此章而識聖意者,幾人哉?天理人欲分開,吾敢斷定其非孔子之言也。此不能無辨者,二也。情欲不可絕,非人自絕其生,情欲何從絕乎?亦不可遏,遏之將橫溢,聖人製禮樂以平之,此不易之道也。至謂滅天理窮人欲,遂有悖逆作亂等事,先王始製禮樂雲雲。誠如此,則禮樂為擁戴君上,壓抑庶民之具,明明與《大易》《春秋》《禮運》諸經背叛,而信為孔子之言可乎?此不能無辨者,三也。《易》言“群龍無首”,《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禮運》反對“大人世及以為禮”,皆主消滅統治也。私有製亦隨統治而頃覆。《周官經》遂以土地國有,及國營生產事業等等新製度,皆有明文在。主靜主動之分,自春秋之季,道家老聃已啟其端,誠哉古矣!宋儒自周濂溪以主靜立人極,程、朱諸老一脈相承,傳世良久,罕有異論。至晚明,而習齋、船山、亭林諸大師,始盛張反對主靜之幟,而習齋之論尤激,船山義旨較深遠矣。夫吾人近之立己,遠之則司造化,而官天地,府萬物,其將宗濂溪,從靜中體認以上達於真靜之原乎?原者,謂宇宙人生本原。以其至真至靜,故雲真靜之原。抑將從動中努力,而持之靜定,以行動磨煉於萬物萬事之蕃變中,握其軌範,以參讚宇宙之大化,成位天地,育萬物之洪業,盡人能,而弘大天道乎?此則孔子肇開儒學之主旨也。迂陋所歸心,其在尼山一脈矣。濂溪之論,本乎老聃者也。老曰:“致虛極,守靜篤。”屏動,而一主於靜,其異於塊土之鈍然者幾何?鈍然,無知貌。人能廢,而天道亦死矣。晚明諸子懷主動之意,以反宋儒之靜,而不知孔子亦未嚐不靜也。但其靜不離於動,而動不失其靜,天道人道之大正,存乎動靜合一之中。反乎此者,靜則廢,動則激,其何以為群生立命歟?聖學大處、深處,漢以來學人都不究,可悲也矣!佛家無量法門,歸於涅槃寂靜,其道反人生,宜乎偏於靜也。《樂記》言“人生而靜”,此動中之靜也,蓋孔子之遺說。鄭玄於“先王之製禮樂,人為之節”下注雲:“言為作法度,以遏其欲。”陋哉玄之言也!作法度以遏人之欲,則專製之獨夫所為耳,而謂聖人製禮樂亦如是乎?欲宜平而不可遏,夫人之所知也,而謂聖人不知遏欲之害,乃欲製禮樂以遏之乎?《樂記》此段文中,雖雲先王製禮樂,其實,乃孔子之說,而托於先王製禮樂之意,以為重耳。餘獨居深念,返己之學難窮。上者,則人生之本因;下者,則人類之下意識。本因者,《論語·公冶長篇》所謂“性與天道”是也。天道在人,即名為性,非性與天道為二也。記者下一與字者,蓋言天道,則無定在而無所不在,萬物皆由天道而成也。言性,則克就天道之在人而言,故舉此二名,不得不用一與字,此文法當然耳。王船山遂因此與字,而將性與天道分層級。(見《讀四書大全說》。)彼欲以層級思想反對佛教,實自陷於錯誤。以子貢之聰明穎悟,親遊聖門,猶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據子貢此言,則孔子非不與門人言性道也。《論語》無所紀錄,蓋記者莫能領受耳。後人顧可自負聞道乎?下意識,是從吾人有生以後而始起。人生過去所造,都不唐捐,皆有影象集於潛海。造字,含義廣,自意念之微萌至事業之粗顯,皆名曰造。不唐捐,猶雲不虛費。潛海,謂下意識。藏伏曰潛,深廣曰海。非止男女或權力等欲不遂,而被壓抑,退藏為下意識也。非止二字,一氣貫下。感情、意誌皆植根於潛海,故其勢力奇大。力之大者莫如潛,以其積之深故也。人之一身,常為不自覺之勢力所驅使。不自覺之力,即是情意,本出於潛也。從來理學家每以為天理隱微,吾覺不然。天理如赫日之常顯於太空,無有隱匿之時,吾人感物之頃,天理即發,所謂性之欲是也。然而天理常為不平之好惡,或橫行之衝動所障礙者,則以情意自潛海出,且與軀殼為一氣,故天理不易勝之耳。孔子蓋有見於此,故為之禮樂,以導情意於平正,不至狂迷,則天理可以乘權,情意亦得其主,而人生複其性命之大正矣。禮樂者,所以治情意者也。樂之本在和,禮之本在敬,和蓄於中,敬攝於外,攝者攝持,以敬持身,常不放逸也。和樂之趣蓄於中,敬慎之儀檢於外,如非禮勿視聽言動是也。則好惡之情,無有不平。而天理流行於日用之地,未嚐遠於人欲,日用之地,無非人欲之所存,而天理即流行於此,何嚐高遠於人欲哉?蓋天理即在人欲中,隨緣作主。故欲皆有則而不亂,所以天理即是人欲,人欲即是天理。然後知天理人欲實不可得而分矣。此理知之已不易,知而行之尤難,禮樂之教不修,程子亦嚐致慨於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