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內聖第四(5)(2 / 3)

關於孔子之人生論,餘所欲言者甚多,近以失眠太苦,不欲文繁,姑止於此。此中猶未談到深處,如欲深談,文字便須延長。今當略說《大易》,以作結束。欲從宇宙論,以尋求孔子之創見,自當求之於《大易》。此中《大易》,謂孔子所作之《易》,即由西漢傳來之《周易》是也。經文不無竄亂,而較之他經,則本旨未失。周者,周普義,言《易》道周普,無所不遍也。據《論語》所記,孔子自稱五十學《易》,孔子所學之《易》,即伏羲始畫之六十四卦,從遠古傳至兩周時者也。又曰五十而知天命。命字有多義,此中命字是流行義。《無妄》卦之《彖辭》以“動而健”為天之命。動者,流行之謂;健者,剛健。此言剛健而流行不息者,即是天道也。六經以天道為宇宙本體之名。天道是剛健流行的,非真知不能言也。老氏以虛無言道,則失之遠矣。據《論語》所記孔子之自述,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以想見孔子從十五至四十,是其於人生有深切體驗,及勤於格物之時期。四十不惑者,隻是於事物之軌範皆能明了而握持之,以利於行也。直至五十始曰“知天命”,可以想見孔子在四十不惑之後,已更進而深窮宇宙人生根本問題。及抵五十之年,乃得伏羲之《易》而精研之,遂由過去積累之功,得古《易》之啟發,便有豁然大徹大悟之樂,所謂“知天命”是也。是故孔子之學,自其四十至五十之十年中,大概由人生論而進於宇宙論之參究,迨抵於五十則是其學《易》之年,亦是其見道之年。此後益日進無疆,孟子所謂“聖而不可知”,言其德之盛也。宇宙論、人生論等名詞,談古學者多不喜用,實則晚周故籍淪亡,漢以後學人務考核,而不尚思辨,學術名詞太不發達,無可諱言,外來之名詞,通行非一日矣,欲獨棄之何可得乎?《易》曰“辭也者,各指其所之”。思想所之,非無方域,宇宙論、人生論等詞未可棄也。

《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一陰一陽之變化也。故知相反相成,是萬變萬物萬事所共依之最高原則,無有得遺之以成其變、成其物、成其事者。此稍明《易》理者,所共能言也。然學《易》者,其所知若僅及乎此,正未可自負為知《易》也。夫《易》之道,言《易經》所含蘊之道理。以言其大則無外,無所不包含故。以言其高則無極,其高遠不可測故。以言其廣則無際,無有邊際。以言其深則無底。不可窮其所止也。《易大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學者於此領不得,難與言《易》矣。

哲學之為學也,自當以解決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為其主要任務,否則科學理論日益精博,何須有哲學乎?問曰:“宇宙人生根本問題一語,似嫌空泛。”答曰:汝之蔽也。談宇宙論而莫辨體用,故聞根本問題一語便疑為空泛耳。古《易》不雲乎?古《易》謂伏羲之《易》。聖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此自伏羲畫八卦固已深探體用之幽奧,聖人,謂伏羲。八卦者,總略言之也。舉八卦即六十四卦已備。幽奧者,猶佛典雲:無上甚深微妙也。識得萬物本體,則窮理至此已極矣,更無有加乎其上者,故曰無上。至孔子作《周易》,更發伏羲之所未發,而後至理昭如日月矣。至理者,至猶極也。理之至極,無複有加於其上者,曰至理。體者,宇宙本體之省稱;用者,本體之流行,至健無息,新新而起,其變萬殊,是名為用。

附識一:《易·乾卦》曰“天行健”。此天字,謂日、星也。日星運行至健,故孔子取其象,言本體之流行不已,其德至健也。孔子取天之象以言本體之流行,而不是言天,此意當俟後詳。問曰:“流行亦名為用,何耶?”答曰:用者,猶雲功用。流行,即是本體之盛大功用,故於流行而名為用,或稱大用。然有時言大用流行者,則大用流行四字,可作複詞解。

附識二:新新而起,何耶?本體之流行,是刹那刹那,才生即滅,才滅即生,無有一刹那頃,守其故流,而不滅故以生新者。無有二字,一氣貫下。《易》曰:“生生之謂易。”生生二字,宜深玩。刹刹是新生,故曰生生。既刹刹新生,則刹刹未曾守故,可不言而喻矣。大化流行,大化,猶言大用。無有一瞬一息停滯,故曰新新而起,言不守故也。或有難曰:“公言本體之流行是刹刹新新而起,未有一刹那頃守其故。果如此,由每一刹頃都是頓變,猶雲突然起變。則變化似無根據。”答曰:流行者,不是憑空忽然而起之流,乃本體之流行也。本體是萬變萬化之真源,萬變萬化,作複詞用。含藏萬有,無窮無盡,《中庸》以淵泉時出,形容其妙,可謂善譬。淵泉,謂地下伏藏之泉源,淵深至極,故名淵泉。今以為本體之譬。時出者,言其長時流出,(長時者,無始無終。)永無盡期,此譬大用流行。惟本體真源,本體真源四字,作複詞。恒無窮盡,故流行之盛,刹刹突變,常創新而不可竭也。汝雲無根據,不亦惑歟?須知,真源與流行不可分為二段,前舉淵泉時出之譬,卻須善會。所以者何?淵泉伏於地下,而其時出之流,則行於地麵。淵泉是源,出者是流,源流分段,不可合為一體。因明學言,凡用譬喻隻取少分相似,言不可求其完全相同也。本體與其流行之妙,隻可以大海水與眾漚,本不二而亦有分,雖分而實不二,以此為譬是為最善。淵泉之喻,隻取其有源而不竭之一義相似耳。

附識三:有問:“俗雲萬物,言萬物,即天地與人,均包含在內。哲學上所雲現象,即萬物之總名耳。是乃因本體之流行而起者乎?”答曰:萬物是本體流行之過程,現似萬有不齊之相,相字,讀相狀之相,猶雲現象。現似者,以其相非固定,故以似言之也。所謂心物萬象是也。先儒謂之萬殊。先儒,謂宋明諸儒。故一言乎萬物,即知其是本體之流行。若分離萬物於流行之外,另作一重物事看去,則大謬也。《中庸》引《詩經·大雅·旱麓》之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察者,著也。朱子雲:此“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程子讚之曰:“活潑潑地。”兩先生皆深得詩人之旨。蓋萬物莫非本體之流行,智者於物,皆深入其裏,不作固定物事看。俗眼見鳶便執為鳶,執者,迷執,以鳶為實在的物事也。後言執者,皆準此。仰天便執為天,仰者,仰望。睹魚便執為魚,俯淵便執為淵。俯者,俯視。肇公曰: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對真而莫覺。萬物皆是本體之流行,故萬物莫非真也,然人皆於物而起迷執,不悟其本真,所以悲其目對真而莫覺也。昔與蔡孑民先生談此意,孑老善之。今孑老下世已久,而餘亦衰矣,猶有可與談斯義者乎?

體用之辨,略說如上。辨者,辨別,體用本不二而亦有分,雖分而實不二,此乃於無可辨別之中,而又不能無辨也。今當敘論伏羲體用義。古《易》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何耶?古《易》,即伏羲之《易》,後不複注。將欲闡明此義,須先釋天字。伏羲之言天,則天帝是也。中國太古時代,先民之上帝觀念,不僅是由意想中虛搆一有威明之大神,而是以上帝為有形體可睹者,此甚奇怪。遠古蓋天說,蓋天說,為遠古天文學中之大宗。言天體中高雲雲。前文曾引述,可覆看。中高者,謂穹窿之形,先民即指此為天帝之形體也。故天子祀天,立壇於郊,望中高而祭。清世猶承其製,伊川《易傳》有雲:“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此據古《易》本義也。諸生有問:“先民以穹窿之形為天帝,頗與拜物教相近否?”餘曰:天帝明明是一神,未可擬之拜物教也。

舊說伏羲不取法於天之體者,以穹窿之形不可取法也,此說大謬。夫雲取法者,非取法乎天之形體也,惟篤信天帝者,對穹窿之形,而起超越感,虔誠皈向。超越感者,謂深感天帝至尊無匹,超越乎吾人與萬物之上而獨立,赫赫有威明也。他處用此詞者,仿此。如《詩》雲“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方是法天之體。凡一神教徒有實修者,其事天之誠,皆求以小己,投諸上帝之懷抱,故一神教無有不是法天之體者。明乎此,則知古《易》所以不法天之體者,直是不信有天帝耳,非信之而不欲取法也。伏羲生於遠古之世,未可顯然違反群眾信仰,故其作《易》也,以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標明宗旨,實已置天帝於有無之外,可謂妙極。

法天之用者何?伏羲畫八卦,《乾》《坤》居首,其餘六十二卦皆由《乾》《坤》變動而成。《易大傳》曰:“乾坤,其《易》之縕耶?”言乾坤為萬變萬化萬物萬事所由出也。乾為神,神者,精神,猶言心也,非謂上帝或幽靈。坤為質。此言物質,亦包含能力在內。斯義後詳。神無方,故以奇數表之;《乾》之六爻皆作一。一,奇數也。神無方者,謂其無分段也,言其渾一而不可分也,故畫作一。坤成物,故以偶數表之。《坤》之六爻皆作。偶數也,物有分段故。神質本相反也,然乾以剛健中正之德統治坤,乾德“剛健中正”,見《乾卦·文言》。坤以永貞之德順承乾,《坤卦·爻辭》之總結曰“利永貞”,言坤之道利在常永貞固。貞固者,大中至正,堅固不可搖也。《坤卦》之《彖》曰“順承天”,言坤道在守其常永正固,以順從乎天。天,謂乾德也,乾以剛健中正而無偏私,與坤相通;坤以常永正固而順從乾,與之俱進。乾德上進而不退墜,坤從乾,故俱進也。此乾坤所以由對峙而卒歸統一也。乾為神,坤為質,此古義也,蓋就宇宙論言之也。心能認識物,解析物,體察物,改造物,變化裁成乎萬物,此心以剛健中正之德統治物也。物順從心,而發展其德用,此物之永貞也。若乃就人事言,則自六國時小康之儒,已以君為乾,臣民為坤,蓋君主之教條耳。今群品日進,(群品,謂民群之品格日高也。)自當以奉大公、守大正者,為乾道。(此道字,猶理也。下準知。)以先失正,而後改過遷善者,為坤道。伏羲氏以乾坤之道,為天之用,此天字,謂天帝。遠古之民同信有天帝,伏羲不得顯破之,故以乾坤之道假說為天之用也。而作《易》以示人,作《易》,謂畫八卦。欲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此乃伏羲改造思想之一大機權,至可驚歎者也。夫神道之世,人惟敬畏天命,而一切無可自致其力。此中天命一詞,與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一詞,其含義絕不相同。孔子所言天是流行義,天謂宇宙本體。屢見前文。伏羲雲天者,謂天帝。命,猶令也。人有困厄,則以為天實令之,己無可為力也。自伏羲示人以法天之用,人乃自信己力,卓然官天地,府萬物,乃知天帝之威明,實有諸己而不在彼也,豈不妙哉?帝堯曰“天工人其代之”。見《尚書·帝典》。其受伏羲之《易》學影響斷然無疑。漢人言《易》者,以伏羲隻畫八卦,文王重卦,作卦辭、爻辭,複有奪爻辭以予周公,孔子隻作《十翼》,於是《易》有四聖之學。餘惟伏羲畫八卦,自古無異說。言八卦者,總略之辭耳。非待文王重之也。“文王拘於羑,而演《易》”,見《史記》。演《易》二字太含胡,馬遷本疏於考核,兩漢儒生遂逞臆妄言文王重卦,作卦、爻辭,又加入周公,絕無依據,但不敢完全埋沒孔子之《周易》,乃妄分《十翼》以歸之。此事,皮錫瑞辨正,極是。漢人好變亂孔子六經,吾不知其是何心也?餘由《詩經》以上考文王之思想,確是純德之宗教家,與今存《周易》思想頗少相近處。可覆看前文,談心物問題中。《易大傳》稱伏羲,有曰:“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伏羲亦號庖犧,以其發明火化故。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法者,法則。天地萬物莫不有法則,《詩》雲“有物有則”是也。上觀天象,亦皆有則。凡物皆然。法字雖見於此,卻須會通,古人作文不似後人修整也。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地之宜者,謂若高山平原川澤等地,宜產動植礦諸物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神明者,謂理之幽深隱微,故稱之若神明,形容其不可測度也;通者,易之術,深察宇宙萬有,由幽隱而至於顯著盛大。古人雲:《易》本隱以之顯是也。以類萬物之情。”此有二義:一、類者,通其大類即綜合而董理之也;情者,情實,猶言事實。萬物之情實繁賾極矣,若隻務析觀,則紛然如散沙布地,都無條貫,將奈何?故須會通而得其大類,(即由分殊之理而會通之,以納於普遍的原理。)此通自然與人事而總言之也。二、克就人群言,人之情有小有大。情之小者隻為小己之私,不能與人通者也;(如己欲利其私,必大不利於人,是其情不能通於人也。)情之大者,己之所欲,亦即與天下之人人同其所欲。如孟子所謂好貨與人同之,不以私於己,好色而願天下無怨女,無曠夫,此欲之通於人者,則情之大者也。《禮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則以人群之大情為根據,其義實出於《易》也。伏羲雖未遠見及此,孔子則由伏羲類情之旨,而推演之耳。古之傳記有曰:眾怒難犯,專欲難成。不顧人之所共欲,而己乃求其所大欲,以專享之,其終為天下眾怒之歸,如今帝國主義者是已。類情之義,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