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尚偏至,此說誠有當,然嫌其太泛,未究西學之原也。西洋學術思想來源有二:一為希臘思想。一為希伯來宗教思想。其哲學上之一元唯心論則受希伯來宗教之影響為最深,偉大之唯心論者如黑格爾氏其所謂絕對精神,即上帝之變形也。若以中學體用之義相衡,則精神物質實為本體流行之兩方麵,神質根本不可剖析。易言之,精神非可超脫於物質之上而獨在,胡為而有絕對精神可言歟?黑格爾不窮宇宙之原,原,謂本體。遂為宗教所惑,而虛構一變形之上帝謂之絕對精神,其學問雖宏闊,多精辟之論,而於本源處乃如此迷謬,斯亦不足觀也已。
西洋科學發源希臘,其哲學上之一元唯物論,當初隻是粗而未精之科學思想。及科學從哲學中分離而後,哲學中仍存唯物一派之論,而亦無甚精采,要至辯證法唯物論興,其所融會貫穿者弘遠精確,而後有總攬科學各門類而指導之之偉績,不得不驚歎也,然唯物論畢竟是科學。科學方法雖與《春秋》推顯至隱之術不無相通處,而其探隱之所及終有限度。所以者何?科學畢竟以物質宇宙為其研究之對象。設問:物質有無本體?科學決不許過問。易言之,科學惟肯定物質為唯一實在。其實,物質變動不居,是本休之功用,而不即是本體。此義,吾於後文談孔子《易》學時當複略述。譬如眾漚騰躍不住,是大海水之功用,而不即是大海水。所以者何?眾漚現作各別的,大海水是渾全的,故眾漚與大海水雖不可離而為二,而仍不得無分。中學在宇宙論中談體用,以為體用本不二,而亦有分,人或莫解,餘舉大海水與眾漚之譬喻,以便引人悟入斯理。但學者切不可誤以譬喻當作證明,倘興誤解,則無可悟斯理矣。科學以物質宇宙為其目治心營之領域,其術以實測為根據,自當不談本體。本體無形無象,而其功用則內涵健動,凝斂之兩機。凝斂之謂質,健動之謂神,兩機俱轉流行而不息,轉者,動發義。俱轉,謂兩機同發,非一先一後故。故曰本體之流行,是其大用也。用者,用其體;所謂用者,即用其本體,而成為萬殊的大用,非體在用之外也。譬如眾漚攬大海水而成為漚,非大海水在眾漚之外。體者,用之實相;實相,猶言實體。故體用本不二。譬如大海水與眾漚本不二。然雖不二,而體與用究不得無分。流行有象而可測,流行,即是本體之大用。他處言流行者,皆仿此。宇宙萬象皆是流行之跡象,譬如閃電,一閃一閃現似有象耳。有象故可測。流行之本體無形無象,隱微至極而難知。科學不問本體,就科學之本務言,應該不問,然科學家乃至否認本體。則此無上甚深之隱,窮理至於宇宙本體,而隱微極矣,更無有加乎其上者,故曰無上。既非科學所有事,前雲科學探隱之所及,終有限度者,至此方明其故。其必有賴於哲學矣。西學蔽於用而不見體,中學所謂流行不息,活活躍躍之大用,西學於此亦見到。但西學所見,使止乎此。易言之,西學遂為用所蔽,不能於用而透悟其本體。惟中學自伏羲畫卦,首辨體用,至孔子作《周易》闡明乾坤本乎一元。譬如眾漚本乎大海水,此喻最切近。若用多子本乎一父之喻,則父子畢竟是各自獨立的,便於體用不二之義完全違反。精神固非絕對,乾為精神,而有其所由發現之元,故精神非絕對。物質又何得無源?坤為物質,亦有其所由發現之元,不可說物質是無因而起。印度古代有自然外道,妄計一切物是自然生,無有因緣,佛家破之。天帝在所必破,而有用無體之論斷不可持。有絕對即有相對,即者,言乎絕對相對是無始便一齊俱有,非先有絕對而後發現相對也。無始,猶言泰始,而曰無始者何?泰始不可推其開端,故不曰泰始而曰無始耳。猶複須知,絕對相對雖有辨,而實無可剖,蓋即於相對而見絕對,非可離相對以求絕對也。有太極即有乾坤,準上可知。體用不二之義隱微至極。知用而不知有體,則宇宙無真源。其然,豈其然乎?《易》本隱之顯,《春秋》推顯至隱,其術殊塗同歸,學者勿輕棄聖學焉可也。心物問題談至此,姑作結束,今當複說孔子之人生論與宇宙論。
附識:有問:“公嚐謂宇宙隻是氣化與神理相俱之洪流。相俱者,謂之一則亦非一,謂之二則不可分離。但神理一辭如不索解,似亦了然,若求解便難說,何耶?”答曰:《易大傳》不雲乎“神無方”,故難措思耳。無方,謂無方所。茲強言之,神者陽明健動,無形而為萬理之所從出,是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動而非暗,故謂之陽。陽者,昭明之謂。反乎此者,則雲陰暗。惟神至明,而動也健,故萬理自此出,迷暗之動,謂之亂。理自明生,乾神陽明而健動,故說為理之源。神動而有理。神具明德,其動也,自然有理而不亂,故曰神理也。問:“如公之說理出乎乾神,而又取漢《易》家言,以坤為理何耶?”答曰:漢《易》家說坤為理者,隻據古《易》有此象而言之耳,未嚐明其義也。餘言坤為理者,則以理出於乾神。乾神為主動以開坤質,坤質則承乾神而化成萬物,申言之,即坤質稟乾神之理以成萬物也。《詩》曰“有物有則”。則,猶理也。凡物之成,不徒稟材質,材質即坤。而必資於神理以成也。神理即乾。物未有不具理而得成為物者。故萬物繁然,即是眾理燦然,故曰坤為理。坤為物,物以理成,故於坤物而說為理,此古義也。漢《易》則不究其義,而隻以理為坤之象。
附識二:有問:“公不讚同西學唯心唯物分裂宇宙,而有《新唯識論》之作,何也?”答曰:餘初治佛家唯識論,信而好之,嚐撰論以發其旨,後悟其非,乃毀前稿而改造《新論》,以體用不二為宗趣,繩治佛家之失。至於心物問題亦秉《大易》之規,未嚐剖心物為二,其於一元唯心論,絕無一毫相似處。《新論》明明雲:唯者,殊特義,非唯獨義。心能了境,境,謂外物。下仿此。能改造境,力用殊勝。故說唯心,不言唯境。非謂唯心,便無有物。非字,一氣貫下。以上見《新論·唯識章》。餘平生之學,始終一貫也。
研究孔子之內聖學,須從人生論、宇宙論諸方麵之觀點去抉擇經義。經義須抉擇者,有門人後學所記,失孔子本旨;有六國時人暨漢人所竄亂,誣聖而無忌憚,故不可無擇。諸方麵者,認識論或方法論,即此諸之一辭所隱含故。去字,先儒語錄中時用之,今或作語助詞,或雲去猶行也。此中去者,謂對經義須行抉擇耳。據《論語·為政篇·誌學章》雲:“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朱注:“心之所之,謂之誌。”餘謂心之所存主,謂之誌。諸葛武侯曰“使庶幾之誌,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是也。蓋所存主而不放失者,即惻然有感之心,所謂仁之端是也。孔子正是誌於仁,諸葛蓋得其旨。若泛雲心之所之,則之於惡者亦可謂誌乎?學字有二義:一、學者,覺義。見《白虎通》“蔽覺謂之惑,去蔽謂之覺”。(人心息息與天地萬物同流本來自覺,但習於懈怠不肯求知,則蔽其覺,私欲私意憧憧往來更常蔽其覺,此其所以惑也。然本心之覺未嚐不在,終能照惑而克治其蔽,自然通於天地萬物而無閉塞之患矣。十五誌學,誌於覺也。覺即是仁。覺受蔽而不顯,即麻木不仁。上蔡以覺言仁,深得古義,朱子非之,則朱子之誤也。)二、學者,效義。效者,取像之謂。取像事物的軌則,而無任意見以虛造是謂效。覺者,學之本;效者,學之術也。術本繁密,難以片言包舉,要之以效為本。朱子注《論語·學而篇》首章,雖以效言學,而曰“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未免於拘。
“三十而立。”朱注:“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誌矣。”餘謂朱子“無所事誌”之說未妥。誌是徹始徹終,徹下徹上,何可曰有以自立即無事於誌乎?佛氏到成佛以後,猶曰不放逸,與《大易》“君子自強不息”同旨。(儒家君子一名,有時以為聖人之別稱。此中君子,謂聖人也。)不息與不放逸,豈無所事誌之謂歟?朱子以“心之所之謂之誌”,似於誌字解得粗。
“四十而不惑。”朱注:“於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而無所事守矣。”餘謂“無所事守”之言甚誤。事物所當然者,即事物之規律。知之既明,卻須見諸行動實踐,持守堅定,循是不懈,而著成物之功,方是真不惑也。陽明子知行合一之論正是發明孔子不惑義蘊,若空有所知,而無事於守,即未見諸行動實踐以擴充其所知,易言之,其知見猶是浮虛,難言不惑也。朱子頗雜禪家言,時失聖意。
“五十而知天命。”朱注:“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知此,則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餘按朱子言事物所以當然之故,其於當然二字上,加所以二字須注意。事物具有規律,此是當然,而天道之流行則是事物之所以成也。朱子用所以二字,蓋言天道是萬物之本體,此解不誤。朱子謂知天道則知極其精,此說亦是,然又謂至此而不惑又不足言,則大誤矣。夫不惑者,謂不惑於事物之所當然也。學至知天道以後,其於事物之所當然者,猶慮知之未廣,當益進而求知。《論語·述而篇》曰“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雲雲。案默識者,體認天道之流行,即洞徹本體之謂。學者,格物之業。於事物之所當然,不容已於研究,故曰“學而不厭”。未敢以四十不惑而自足也。孔子之自述如此,而朱子乃謂知天,則不惑又不足言,明明違背聖人,而千年來學者尊朱注而不惜忽視聖文,豈不怪哉?佛、老之徒皆以悟入本體為究竟。老氏歸根複命,返其所始。始,謂本體也。佛家《大智度論》曰“大乘經但有一法印,謂諸法實相,名了義經。若無實相印,即是魔說”雲雲。案法印之法字,謂佛氏所說教理。印者,信驗之具,如官府公文用印是也。諸法之法字,猶言物也。諸法實相,猶言萬物本體。佛所說法,以實相為印,各宗所傳經典合乎此印者,即名了義經。是佛所說,不容疑謗。不合此印者,便是魔說。了義者,悟入本體,即是洞徹宇宙源柢,義究其極,無不顯了,謂之了義。佛家大乘以談本體為法印,此其明證。然複當知,佛家雖有高深智慧,而實為出世之教,好馳逞空想與幻想,世俗稱佛氏精於分析,其實佛氏隻是懸空去分析,而不根於實測,故事物之所當然或事物之規律,非佛家所肯切究也。或謂大乘菩薩勤學五明。五明者,曰內明,謂佛氏所說教理,載在經典者,欲人依之修習,以求自明也。曰因明,今雲邏輯是也。曰聲明,如文法或修詞之業是也。曰醫方明,即醫學也。曰工巧明,器械製造之業也。近世佛徒以此稱讚菩薩注重科學,其實不然。五明,自內明而外,其餘皆世間知識技能。菩薩為攝化眾生之方便,不得不具備世俗知能,否則不能攝受眾生,廣行化導,此在大乘經籍有明文可考。菩薩勤學五明元是傳教精神,其與《大易》知周乎萬物,裁成天地,化裁萬物,“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及西洋人驚奇、愛智、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等等精神皆絕不相近。總之,佛家是出世法,其主旨在皈依空寂無為之本體,餘著《新論》壬辰刪定本中卷《功能章》上衡論詳明,此不複贅。吾儒求知事物之所當然,或握定事物軌則以改造世界,佛氏直欲粉碎虛空,此其相去天淵之故,可深長思也。老氏之學雖非宗教,然其道在返之虛無,(此中道字,是道術之道,謂修道之方術。)亦與出世法相接近。佛法東來,道家首迎合之,非偶然也。(以上兩法字,猶雲教理。)道家反知而遺物,其流弊亦不勝言。故凡談本體而近於宗教者,常易忽視事物而不甚求知,安於惑而不自覺,惟孔子創明體用不二,便與宗教無一毫相似處。由體用不二故。即不能離現實世界而別求本體,是故以皈依本體之願欲,而集注於現實世界。惟有求知事物之所當然,與握定事物之軌則,乃可以裁成天地,化裁萬物,“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如此,則改造現實世界即是實現本體,現實世界發展不已,即是本體發展無竭。豈可曰學至知天道,便無餘事?遂謂不惑於事物之所當然者,猶是粗淺之知,殆不足言歟。(豈可曰三字,至此為句。)聖人由四十不惑,至五十知天道,明明由萬殊而會一元,所謂“一以貫之”是也。朱子乃謂五十之知已極其精,則四十之不惑又不足言,便於其間妄分輕重,如何得成一貫?萬殊與一元不得一貫,遂有二病。二病雲何?談本體者,每接近宗教而遺棄現實,不自知其失,此病一也。注視宇宙萬象者(即萬殊),自恃開鑿大自然寶藏,而不悟萬象統之有宗,會之有元,此病二也。(“統之有宗”雲雲,王弼《易略例》語。如臨大洋,當知無量從漚,有大海水為其宗元。至理幽隱,取譬斯近。)《春秋》推顯至隱,科學探隱終有所限,餘於前文已說過。誠自忘其迂陋,而不容已於言也。
“六十而耳順。”萬物萬事交乎前,心即感而遂通,猶如耳根聰利,乍有聲來,即聞知是聲,不待籌度而通,順之至也。聖人之心澄然大明,本與天地萬物一體流通,無有隔礙。(澄然,有二義:一、澄定義,無雜染故。二、澄明義,無迷暗故。)凡夫之心雜染為障,當不信有如是事。然聖人亦六十之年,方臻斯詣,其涵養之深,積累之久,始得突化耳。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從,隨也。矩,猶言法則也。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越過乎天然之法則,是不待防檢,而自然中道。中,猶合也。
從心不逾與耳順有異者,耳順以感物而動言,從心則就心無事物交感時,獨自起意而言。感物而動,迅疾順應,即得事物之軌則而利貞。此聖人與天合德之候也。天,謂本體。至於心獨起意,如思維等。未有事物當前,而隨心所欲,自不超過乎天然之法則。此其前識遠見,直司造化,與天為一。天字同上。《易》曰“先天而天弗違”是也。此兩天字,皆謂運會。人群生息於大自然中,以其各方麵,好好壞壞的造作,彙集而成為一種大勢,謂之運會。此運會具有必變與不可驟變之二性。不可驟變者,運會方適存時,雖或不適,而尚未至於窮時,皆不可驟變。必變者,運會將不適於存,甚至已窮時,決定必變。然當運會既成,不可驟變,則其勢力盛大,陳同甫所謂“天下大勢之所趨,天地鬼神不能易也”。故運會亦謂之天。聖人前識,先乎運會之未變,而預為創新之圖使人群毋陷於窮之災,則運會卒聽命於聖人,故曰“先天而天弗違”。《易》明群龍無首,《春秋》張三世,《禮運》倡大同之道,《周官》創撥亂之製,皆是聖人通萬世之變,而製大法,此其“從心所欲,不逾矩”之明證也。
《誌學》一章是孔子自道其平生進學之序,其間最可注意者:一、聖人自十五至七十其學大成,中間絕未誤入歧途。早年雖信受小康禮教,然不有此一段工夫,又何由悟天下為公之大道乎?故早年之功力,未嚐誤用。自十五誌學以往,逐層得力處,皆是徹始徹終,徹下徹上。逐層功力,隻有發展,益精益熟。學問之道是由多方麵積累,交融而成。若以為如登梯然,前上一步,便無事於後步,便大謬。朱子雜禪家風趣,乃謂三十有立便無事於誌,四十不惑便無事於守,五十知命則不惑,又不足言。此類語直教後學墜迷惘中,惜不得起朱子而質之也。
二、《易·說卦傳》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一言而總括內聖外王之全體,餘於《原學統篇》已引此文,而略疏其義。今觀此章,自十五誌學至三十而立,學之基已定,而猶戒慎不怠矣;四十不惑至五十知天命,則深於窮理而不已也;六十耳順至七十從心,則上達盡性至命之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