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內聖第四(4)(2 / 3)

三、深玩此章,則孔子之學不妨總分為兩方麵。兩方麵者:十五至四十,孔子用力處大概屬於人生論方麵。此中人生論是廣義的。如人生本性之體究,與成己成物之道,以至社會政治,及格物等等思想,皆屬人生論之範圍。從五十學《易》而知天道,則由人生論而進入宇宙論,窮大極深,沛然充實不容已。《論語·憲問篇》:“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蓋自信己所獨知,而傷人之莫喻,托於天以致慨。聖懷惻悱如此,當是五十後語也。從前對於人生本性之體究,或有未徹在,孔子五十以前,於人生本性之體究,固極真切。《論語·雍也篇》:“子曰:‘人之生也直。’”案直,猶正也,謂人稟正理而生,本無迷妄。然人若為小己所拘,則喪失其固有正直之生理,而成乎迷亂,佛雲眾生顛倒是也。但孔子未學《易》以前,其於體用不二或天人不二之義,似猶未深透,茲不及詳。至五十學《易》,窮徹乾元性海,即於小體而識大體,小體大體二辭,見《孟子》。小體謂小己;大體謂小己之自性,即是宇宙本體,所謂天道。譬如一漚之自性,即是大海水。乃更進而主張成人之能,以弘大天道,《易大傳》曰“聖人成能”。《論語》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已引見前。此孔子所以超千聖而獨尊也。若夫成己成物之道,宏闊深遠,而其宗要可略言者,宗謂主旨。要謂要領。仁義其敦化,乾元生生化化之德,發育萬物,敦篤而無窮竭。《中庸》雲:大德敦化,謂仁德也。(敦,篤也,實也,真也。生化不已者,真實之極也。出世之教,以生化為虛幻,則其妄見也。)吾人稟乾元以生,當體現乾元生化之德,與天地萬物互相暢通於敦篤之大化中。孔子之學以求仁為宗,深遠極矣。智若川流,《論語·雍也篇》:“子曰‘智者樂水。’”言智者之樂,如水也。水澄明而無障,活躍而不滯,故智之德有似於水,川流長遠而無已止。智以天地萬物之感為依據,而極其思維、推論、體察等等勝用,其發展富有,日新而不已,亦川流之象。佛家大乘之言智也,曰大圓鏡智,禪徒尤好以明鏡喻心。(喻者,譬喻。)如佛氏之說則智是空洞而無主,是靜止而非能動,是對外物徒有照用而無思維、體察、化裁、實踐等用,其於孔子以水喻智之旨相較,何止九天九淵之互相隔絕乎?佛氏言智不同於孔,此非枝節之異,而兩家學說之所根據及所宗主與夫理論之各成體係,皆可於其言智不同而明辨之,且兩家短長亦於此可見。餘以佛氏思想正是逆生生之洪流,(此意,略見《原學統篇》,可覆看。)雖與《易》道相反,亦是人類之慧炬,吾人不妨遊意於斯,惟不可奉為貞常之大道耳。國難入蜀,歐陽大師亦旅蜀,曾有一小文責餘掉臂與諸佛抗衡,餘何敢如此?又何取如此?餘之為學,求真理為依歸而己。敬以安居,敬者,心專一於理道而靜定,不昏擾,不浮亂,故以敬為居,而居之安,非有所強製也。禮以立度,度者,法度。人心取像於萬事萬物之軌則,而製法度,若統治者以私意製禮,是乃非度。學者詳玩《春秋》《禮運》《周官》諸經,當知非聖王不作禮,蓋小康派之妄言,聖王又何能以一人之意作禮哉?其必民主之治,本群眾公意為之,而後為通行之禮耳。大哉聖人之道,致廣大而極深密,成己成物,必由乎是。至於格物之學,孔子少時固已多藝,見《原學統篇》。五十學《易》而後,弘闡格物之功用,曰“智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曰“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詳《易大傳》。曰位天地,育萬物。見《中庸》。其於方法論,則有辯證法以觀事物之變化發展,有小辨術以析事物之表裏精粗。見《原外王篇》,可覆看。其注重改造世界,及為滿足人生之物質需要計而倡導格物,若是其深切著明也。此在早年,蓋已有定見,及五十後,所見益宏深耳。民國初年,國人論東西文化者,有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之區分,其於國學荒迷至此,何論西學?學者須知,滿足人生物質需要,正所以發揚靈性生活。惟仁無對,人能體現乾元之仁,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即泯小己之相,而立於無對。相字,讀相狀之相。惟禮有對而不礙無對,禮,則有物我或彼此之義界,是有對。然禮之本意在於自我之外,知有人或萬物,不敢縱我之私欲也,故不礙無對。惟智大明周通萬物而無蔽,利用萬物而不係,於物不起貪染,曰不係。惟敬可以定命,可以發智,凡夫行屍走肉,形雖幸存而實已不保其性命。敬則不昏擾,不墮落,神完氣斂,先賢所謂定命是也。敬則專一,故可發智。此人生之最高蘄向,聖學之骨髓,萬世無可廢也。至於社會政治等思想,孔子早年猶取法禹、湯、文、武諸聖王。《禮運》所謂六君子。五十學《易》後,始作《易》《春秋》《禮運》《周官》諸經,創明天下為公之大道,餘已於《原外王篇》詳之,此不複贅。總之,孔子在人生論方麵之見地,惟關於社會政治問題,則五十以後對於以前所持小康禮教乃根本推翻,此外殊無重大改變,隻有逐漸深造。然自五十至七十學已大成,則孟子所謂“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庶幾知聖人矣!

附識:餘寫至此,盧生適來,問曰:“先生之言仁、言禮、言智、言敬,發明聖學,至深遠矣。人之為學,而不求仁,則常陷於物我對峙之境,不得上達無對,失其生之本也。然知仁而莫知禮,則求體而失用,故次於仁而說禮歟!”餘曰:聖人作《春秋》《禮運》《周官》諸經,其於禮製則主張掃除少數人侵削天下最大多數人之亂製,俾萬物互相比輔而皆得其所,先聖欲使天下無一夫不得其所。得其所者,謂天下之人人,各得展其所能,各得足其所需。故禮與仁實相為表裏,吾子可謂知聖意矣。後儒言禮,專在個人立身、操行處說,此固重要。然聖人言禮,不僅為個人自修言,而凡治國平天下之創製,以及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經綸,無不在禮化之中。經文具在,可考也。後儒恒言“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而不考聖人之禮製,則仁道終無由實現,後儒未之思耳。盧生曰:“先生雲禮則有物我或彼此之義界,敢問義界一詞作何解釋?”餘曰:義,猶理也;界者,猶俗雲界線。合理的界線,曰義界。吾言禮是有對者,正以其物我或彼此之間有一個合理的界線存在故耳。又複須知,義界一詞實含二義:一曰天屬的義界。如親子之間有尊卑的義界,而孝慈之禮行於其間;兄弟之間有長幼之義界,而友恭之禮行於其間。二曰非天屬之義界。此乃寬泛至極,如夫婦之間有匹偶之義界,而和愛之禮行於其間;朋友之間以誌同道合為其義界,而規勸等禮行於其間;至於個人與團體之間有集體與分子之義界,而兩利之禮行於其間:或因特別情形,分子有受損,以顧全集體,譬如拔一害牙以利全身。團體與團體之間亦有分職等義界,而有禮行乎其間,不待言。此乃不勝舉也。盧生曰:“禮是有合理的界線,謂之義界,仁便無界線,然則仁與禮亦相反相成歟?”餘曰:然。盧生曰:“先生之言智也,曰周通萬物而無蔽,利用萬物而不係,此境界極高,直將德慧與知識融成一片。”德慧一詞,見《孟子》。先哲言最高的智慧是與道德合一,以其無雜染故。通常所謂知識者,實非德慧。餘曰:子真達人矣。盧生曰:“惟敬可以定命,此意亦會得,而不能深。”餘曰:日用間總須有時收斂精神,勿太浮散,久之,自然深會得。汝自返觀,雖終日看書用思,應事接人,而實以浮氣粗心去對付,此便是浮亂。當浮亂時,汝之性命何在?不是行屍走肉,是什麼。敬與仁都是人生返於本源,得大歸宿處。盧生聞之,惕然。

孔子早年五十以前。修《詩》《書》、執、《禮》四部之業,執字,應讀藝,謂格物之學。詳《原學統篇》,可覆看。《中庸》雲“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是也。孔子亦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見《論語·述而篇》。朱子謂“老彭,商賢大夫”,“蓋信古而傳述者也”。故孔子以之自比,而昔儒亦有說老彭為二人,老謂老聃,彭謂彭鏗也,此蓋無稽之談。王船山曰:孔子雲“竊比於我老彭”。我者,親之之詞也,必覿麵相授愛者,非謂古人也。此解我字,甚是。但船山以老彭、老聃皆為周太史儋之別名,蓋孔子所從問禮者,此說大誤。《史記·老子傳》明說老聃與太史儋之年代相隔甚遠,馬遷雖載此異聞,絕未肯定老聃即史儋也。“孔子問禮於老”,出自莊子寓言,本不可信。且《莊子》書中稱孔子見老聃者有二處:一、言孔子南之沛見之。一、言孔子西適周見之。老聃如是周室史官,何為南居沛乎?餘嚐與鍾鍾山教授言及此,鍾山亦謂船山於此未深考也。餘案《禮記·曾子問篇》“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雲雲。據此文則老聃蓋有二:一、為魯國之老聃,孔子與交遊者。《曾子問篇》載其片言,猶可想見其人為精於古禮之純儒。二、為著《老子》書之老聃,是為道家之祖,《史記》稱為隱君子。《莊子·天下篇》以之與關尹並列,決有其人。《天下篇》敘論諸名家之學有學術史性質,其人之名氏與學派皆赫然可考,何至憑空偽造一老聃列於其間乎?餘謂作《老子》書之老聃當是南方小國之逸民,後來其國沒於楚,故六國時人多以老子為楚人。餘斷定著《老子》之老聃其出生時代後於孔子,前於孟子。《論語》記孔子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可見孔子早年,社會文明之象猶有西周遺風,雖文而未致全失其質。)此是孔子早年語無疑。其後感文勝之弊,(文太勝,而淳實之風已蕩盡。)始有“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之歎。(彬彬,猶班班也。謂質而有文,不至俚野;文而有質,不至華偽。如此,方是君子。孔子惜其時無君子之風也。)此蓋孔子晚年語。老聃稍後於孔子,故其厭惡文勝與詐偽、貴貨等風習,更甚於孔子。由《老子》書玩索其世運之感,而知老聃生於春秋、戰國相替代之際。(前者替而後者相續,曰替代。)《老》書中所雲難得之貨與嗜欲、智巧之滋張,皆文明時代之征象。孔子晚年尚未至是也。故謂老聃稍後於孔子。船山信《莊子》寓言,以為“孔子問禮於老”,不謂之疏於考證不得也。至《孟子》書明明曰“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曰民“救死而恐不贍”,(贍,足也。言人民窮餓,至欲救死,而其力不足以自救也。)文物凋敝,社會崩潰,尚何文勝可言?以《孟子》書與《老子》書相對照,則老聃前於孟子,絕不容疑。總之,孔子同時有一老聃是魯國好古之儒,而為孔子之友。孔子竊比之老彭,即此老聃也。至於著《老子》書之老聃,其出生當後於孔子,已說如前。《史記》載謠言,或謂即李耳,或謂即太史儋,或謂即老萊子,皆不可信。餘於前文曾說過。“述而不作”固是聖人之謙詞,然學術發展決不偶然,後聖偉大之創獲,其所發見與成就,為從前所未有,故曰創獲。恒由前聖之積累,導其開悟,為其造端。孔子嚐曰“溫故知新”,此其經驗語也。溫故雲雲,見《論語·為政篇》。溫者,深心尋釋而不疏忽也;故,謂古學;新者,已所先未有知,而今創知之謂。此言能深玩古學,則不獨了解古義,乃常引發自己新知。餘案新知發展可分兩途:一、於古為相承。二、於古為相反。相承者,依據古學或師說而推演之,益以宏闊深遠,其猶子遊氏之儒能傳《禮運》,子夏氏之儒能傳《春秋》,老聃之後學有莊周,釋迦之後學有龍樹、無著,若此類者,雖複繼述先師,而實創開新學派矣。相反者,研究古學而終有弗契,遂別辟天地,如孔子之後有諸子百家,其反儒不必有當,而其自所獨辟處,不愧為人間智矩。蓋諸子之學,各有見於宇宙之一方麵,《易大傳》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諸子之謂也。要之,精治古學而或與之相承,或與之相反,其為啟發新知之助則一也。餘平生服膺孔子溫故知新之訓,常以為學窮今古而時覺古之所謂大道者,今猶不見其可易。(略舉一二例。如《論語》曰“人之生也直”,此先聖見道語也。今人倘謂人性本不直,則自我檢討之提倡,根本用不著矣。又《禮運》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今後何可易之乎?此等例實不可勝舉。)今之所發見為新理者,初未嚐謀之於古,然試以稽之於古,則又未嚐於古義絕無合處。(今之新民主政治,任何部分領導者,皆必慎重群眾或人民公意,與之結合一致。古時立君主政,本不知有民主製度,然考其君字之本義,則君者群也。蓋古時本以君主當與人民或群眾共利害,同好惡,易言之,即與群眾站在一起,不可超出於群眾之上而孤行己意,故曰君者群也。是則今之新理,不期而與古義有合者,此可謂之附會歟?舉此一例,以見其概。)若乃宇宙萬變,人類之經驗日益豐富,學術日益精密,新理之發見日益廣博,其為古學所不及窺者何限。然試尋其源,則古學往往有造端之功也。是故學窮今古,不獨可以開拓胸次,免除悲今懷古,或尊今薄古等成見,而一因乎自然之演變,以體察之。(免除二字,一氣貫至此。)而尤幸者,通古今之變,乃見夫理之隨時地而異者,非理之至普遍者也。若夫至普遍之理,則行之一時,行之萬世而皆準,推之西海,推之東海而無不合,(如《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即最著之一例。又如《大學》曰:“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案生者眾,謂生財由民眾自主,而合眾力以生之者也。群品優,則孳生少,故食者寡。眾誌成城,故其工作疾速。為者,猶雲工作。用財寬舒,則人皆樂其生也,此理豈有不遍者乎?總之,普遍之理,舉例則不勝其繁。)是乃於萬變中見貞常也。餘之言此,世或誚為愚鈍,則亦任之而已。詩書藝禮四部之學,是乃上自堯、舜,中曆禹、湯,下逮文、武、周公,悠悠千餘載,眾聖迭興,先後積累之精神遺產,展轉傳來。孔子早年蓋專力於此,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見《論語·述而篇》。敏,速也,謂汲汲以求古學也。惟其稽古之勤,故取精多,謂吸收古學之精英甚多也。若古學之謬誤處,與不適於後世者,自舍棄而弗取。用物宏,物者,謂古學所集之資料豐富,其用宏大。其學乃極乎大成也。今考孔子倡導格物,如裁成天地、輔相萬物等論,宏深至極,則古之藝學有以啟之也。孔子之社會政治思想始希小康,終乃創發天下為公之大道,則古《詩》、古《書》、古《禮》之學有以導之也。由太史采集之《詩》而念人民之怨聲,由古《書》古《禮》而知少數人統治天下大多數人之亂製,不可以久。非溫故無以知新,惟好古乃能創作,孔子之所承藉者,深遠而博厚,自五十以前,蓋已立大成之基矣。孔子五十學《易》後,便將他從前所蘊蓄各方麵的思想都開擴出來,而融會貫穿,極變化之妙,以造成偉大的體係。其語子貢,自道不是以博聞廣記為學,而曰“吾道一以貫之”,此蓋五十後語也。孟子稱孔子集大成亦本之七十子遺言耳。孟子穎悟高,惜其於古今學術不肯究,非真能知孔子也。此中不及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