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雖有分,畢竟不二。一言乎天,便是對人而得名。然天實不離萬物與人而獨在,且必待萬物發展已至於人,而天始得仗人以完成其天道。人未出現時,天且未成,而可離人以覓天乎?此中言人,即攝萬物。後準知。離人而覓天,則佛教之反人生,而求圓成大寶藏於空寂之鄉,一神教之立主宰於萬物之上,西哲談本體者,向外推求第一因,皆陷於倒妄而不自覺也。
一言乎人,便是對天而得名。然人與萬物不可憑空忽然而起,印度古代有一種外道,說世界是忽然而起,佛家破之。實皆以天為其內自本因,亦謂之大寶藏,是為萬物與吾人發展無窮之所自出故。“人不天不因”,此至理之絕不容疑者也。若隻承認萬物為實在,此言萬物,即攝人,故不另舉人。而否認萬物之內自本因,易言之,即否認天,則宇宙人生無根源,斷無是理。且人生無根源,即無依止,雲胡而可?陶淵明詩曰:“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吾廬者,謂吾自有之天也,猶孟子所謂仁“人之安宅也”。人能受其自有之天而居之安,即無浮生之感。哲學上之無因論,餘未知其義之所據。哲學家不談本體者,餘皆謂之無因論。但吾儒所雲因,是萬物之內自本因。餘雖不讚成無因論,而神教之不平等因,與西哲之第一因,則亦餘所不能印可者。是故天人本不二,而亦有分,雖分而實不二,此內聖學根柢也。
附識:佛教雖富於哲理,而其為道確是反人生,《原學統篇》曾略言及此。此中道字,謂佛氏教理及修行方術。佛經說圓成實性是大寶藏。圓成實性亦名真如,亦名無為法,乃本體之目。圓成實性亦省稱圓成。圓者,圓滿,本體無虧欠故;成者,成就,亙古現成,不生不滅故。實者,真實;性,猶體也,圓成是萬物實體故。佛說圓成為大寶藏,即不以本體為空洞的,似可與《中庸》“天載”之旨相通矣。“天載”,曾見前。而其實乃絕不相類,佛家談本體畢竟歸於空寂,餘在《新論·功能章上》評論空宗辨之詳矣。其所謂大寶藏究是不生滅、不變化之大寶藏,與吾儒相去不止天淵隔絕也。餘借用此詞以形容乾元性海,則其義自不同於佛氏之所謂圓成,故辨之於此。
天人不二,已說如前。今次略言心物。餘猶憶清季郡人有還自海外者,始言西學有唯心論與唯物論之對峙,各是其是,不可相融。時餘孤陋寡聞,姑誌其說而已,後來博究晚周諸子,即留心此一問題,然終不見有唯心唯物之說。唯心唯物二詞,本以對立而始有。中學從來無有於心物各執一端者,故無唯心唯物二詞。中國學術自昔以儒家為正統派。晚周諸子百家繼孔子而興者,道、墨、名、法最盛。老子者,道家之大祖也。道家皆宗黃帝老子,實則黃帝是其假托,而所宗者獨老子耳。《史記·老子傳》曰:“世之學老子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唐司馬貞注曰:絀者,退而後之也。此言甚可注意。
附識:《史記·老子傳》首稱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後文又雲:“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唐張守節曰:“太史公疑老子或是老萊子,故書之。”據此,則前文雲“老子姓李,名耳”原非確實之紀載。更奇者,傳文敘老萊子之後,複敘述孔子死後百二十九年,有周太史儋者。中略。“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據此,則老子其人根本無從確定,而傳文最後又曰“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幹。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雲雲。老子本人尚不能確定為誰,而居然詳敘其子以下世係直至漢孝文時,其曆世之人名皆可舉,豈不怪哉?《史記·老子傳》寫得迷離恍惚,頗似神怪小說中人,不知馬遷何故如此?老子為道家之大祖,道家在六國時流傳之盛殆過儒家,赫赫大師之生平事跡何至完全失傳,而不可確定其為誰乎?蓋道家之徒必欲尊老氏於孔子之上,而偽造“孔子問禮”之事,不得不稱老與孔同時,其最初造謠之動機蓋如此。或謂造謠始於莊子。餘謂《莊子》本寓言,非必有意造此謠,蓋其同時之道家,因之以造謠耳。其後道家鄙夫又有謠傳老子即老萊子,複謠傳老子即史儋。而李假之先輩蓋偽稱老子即其先祖。有無李耳其人,殊未可知,馬遷作《老子傳》盡收謠言,全無考核,失史職矣。老子決有其人。《老子》一書其失在太偏而多蔽,然其理趣深遠,其文高渾,亦非六國時人可偽托。其姓名當從《莊子·天下篇》所雲老聃者是。《天下篇》所敘諸子都無造謠之事也,其時代後於孔子而前於孟軻,餘已略言之於《原學統篇》。
七十子後學傳記亡失殆盡,其絀老之言無可考。孟子拒墨而不涉及道。荀子猶稱說道書,儒家分派甚多,當不止韓非所稱八儒,必有絀道家者。秦燔書無可考耳。今觀《老子》書則攻擊儒學不遺餘力,姑略征較。儒家宇宙論,則依健動之勢用,而示其原,道家則探原於幽冥,此義後詳。此根本上不相容也。儒家人生論,仁義以原其生,本體流行以一陰一陽之變化,而成萬物與人,故陰陽者本體之大用也。就陰陽之在人而言,則曰仁義。仁者,陽之生生,而無畛域;義者,陰之形分,而有裁製。吾人體仁則複其本體而物我無間,達義則順其本體之大用而物我各得其所,裁製不失其宜,故推原吾人之所以生而人道昭矣。《易大傳》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禮樂以暢其性,樂者和也,即是仁。禮者序也,即是義。人人不舍禮樂,則莫有不暢其性者。自強不息,以固其誌。人莫不欲善,此其誌也。不能自強,即不能恒持此誌。範圍天地,化裁萬物,備物致用,以養其欲,給其求,是則本末畢具,人道所以立也。老氏不達仁義之髓而妄非之;不通禮樂之原而妄薄之;不解自強之義而求複於嬰兒,以嬰兒柔弱,不用智故。夫嬰兒無智,不能辨物燭理,不能判別善惡,假使人皆如此,則人類將焉何狀乎?且《易》言自強,是上達精進義。若使人類複於嬰兒之冥昧,則人道廢矣。《論語》曰“君子上達”。上達者,發揚靈性,與天地萬物同體,而無小己之私。下達者反是,即墮落而失其所以為人。精進者,剛健之至,進德修業無已止。此豈柔弱所可幾乎?老氏曰:“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又曰:“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因天地之利而無所事於天地,順萬物之性而無所導於萬物,是謂“為無為,事無事”。以恬淡為味,則寡欲而何求?如此,則範圍天地雲雲皆老氏所厭聞也。餘嚐三複老氏之言,伎巧多而奇物起,利器多而國家昏,古之所謂霸國當有此患。老氏確有睿識,惜乎其有見於霸術之一方麵,而不知所以轉禍為福之道也。若如孔子天下為公之道,伎巧公之於天下之人人而不為私用,奇物利器公之於天下之人人而不為私利,則何昏亂之有乎?且天地之利於人者固有,而利之未辟者不可勝計,其有害於人者尤不勝窮。萬物之有待於變化裁成,是吾人職責所不容諉也,其可曰“為無為,事無事”乎?若慮人之耽於物欲,先儒以人之對於物質起貪欲,享受過分而猶不足者,名曰物欲。則使人人由乎仁義,習乎禮樂,強於上達,何至縱欲而失人性乎?樂者和也,和則通天地萬物,是一團生意,無彼此之隔。禮者序也,序則因彼此之公情而為之序。使彼此各盡其所應盡,各得其所應得,人皆自由而皆以對方之自由為界。《禮記·大學篇》曰:“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自由之序也。人己之間自有適當之序;個人與團體之間自有適當之序;團體與團體之間自有適當之序。序之立本乎人情之大公,人情之大公即天理也。至於《春秋》之辨物正名,五官簿物不失其真。《原學統篇》可覆看。《論語》曰“視思明,聽思聰”是也,老氏則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是欲絕物而廢聰明。故《大易》曰“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老氏則曰“常使民無知無欲”,其相反若是之甚也。《易》之《比卦》明萬物互相比輔而生,《周官經》本之以立製度,社會發展當由渙散而趨結集,自然之理也。老氏則欲人各孑立,老死不相往來。《易》曰“先天而天弗違”,老氏乃曰“不敢為天下先”。自晚周六國以來將三千年,《易》道不幸晦蔽,而老氏之學士大夫樂於奉持,以苟全於帝者統治之下,其遺害可勝窮乎!餘生性疏脫,少時喜老、莊,六經之言簡易平淡,餘讀之短趣,無所入。年三十五,深念舊文化崩潰之勢日劇,誓以身心奉諸先聖,欲究舊學頗有可保固,以為不拔之基者否。中間遊心於佛,費力最多,終難自肯,此中甘苦,極不易說。其後脫然放舍佛法,此中法字,謂佛之教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久之忽有所悟,以為獨得之秘,旋複自覺曰:此《大易》之所已言也。再取《易》讀之,乃如舊實物失而複得,慶幸不可言喻,餘之皈向孔子六經自此始也。既通六經,重理道論,乃知老氏無有一處不與儒學反對。其言道,言陰陽,明明有資於《大易》。其曰“反者道之動”,則有會於《坤卦》天地玄黃之義無疑也。《坤卦》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龍者陽之象,天亦陽之象,地則陰之象也。陰陽相反而戰爭起,故流血。天色玄,玄者,人從地上望太空,幽遠冥昧,謂之玄色。地色黃,俗雲黃土是也。其血玄黃明陰陽交戰互有傷也。血有黃色明陰之傷也,血有玄色明陽亦傷也,戰則兩俱有傷,此皆以天地為陰陽之譬喻詞,非是說天地。讀者須善會。陽以剛健中正之道戰陰而服之,陰乃以永貞之道從陽。惟陽非橫強,故陰守正固。《乾卦·文言》讚乾陽之德曰“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坤卦·彖辭》明坤陰之德曰“利永貞”。按貞者,正而固也。陰之從陽永守正固,非曲從也。陰陽以相反而相成,則化育盛矣。老言“反者道之動”,蓋有悟於斯,然老氏又曰“弱者道之用”,則複畏憚玄黃之血,欲以柔弱自安。殊不知,陽失其剛健中正,無以治陰;陰偏勝而因陽於無用之地,則化機何得不熄乎?甚矣!老氏之反對《大易》而不自悟其謬也。至老氏所謂道亦與《大易》不相符,後當略論。總之,晚周學派儒家而外,道、墨、名、法最為大宗。名墨盛而不義,法之正宗亦早絕,見《原學統篇》。唯道家在哲學界其理趣號為深遠。道書雖存者不多,而老、莊玄義自漢以來二千餘年間,流傳極盛。餘於儒道異同向來搜析,不欲忽視。惟有一事大怪,道家攻儒無微不至,而獨於西學所爭宇宙基源是精神抑是物質則絕無一字涉及,此非大怪事哉?餘從《老子》書探索良久,無可解吾疑問,蓋持之又久,始悟欲決此疑,還須深究老子之所謂道。
老子蓋自信已體證到宇宙基源,遂為之安立名字,曰道。彼之自信果不虛否,自是別一問題,吾儕是否不誤解彼之所謂道,則不可苟也。欲求老子之所謂道,則其開宗明義之第一章,決不可輕心含糊混過。開宗者,開示宗要。一家之學必有所宗主,為其學說全體係中之綱要,故曰宗要。明義者,創明大義,為其學說中眾義之所自出故。其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此二語吾苦思多年難得其解,及讀第四十章雲“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生,是發現義,非如母生子之生。餘欣然曰此雲“天下萬物生於有”可與“有名萬物之母”一語相印證,雲“有生於無”可與“無名天地之始”一語相印證。但有無二名何所指目吾仍茫然,泛說一個無字,試問所言無者是否空空洞洞的無,是指什麼叫作無,此在《老子》書中不易看出。有字亦不應無實義,既曰“萬物生於有”,則有字不是一個空泛的名詞。於是又回到開卷第一章,重玩輔嗣注雲:“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元之又元也。”輔嗣此注仍不能釋吾之疑。其曰“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此其說並未指出老子所謂無究是何義?其曰“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據此,則有字隻是泛說有形有名之時,而絕無實義,便成一個空泛名詞。老子明明以無,名為天地之始,無字下,宜用點。名字連下讀為是。下言有名者,仿此。始,猶先也。道先天地萬物而存,故名為天地之始。以有,名為萬物之母。天地萬物由道而生,故說為母。母者生義。後文又曰: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元。輔嗣以同字連下讀,謂“同出於元”也。嚴又陵謂“兩同字下皆宜點”。嚴說是。兩者,輔嗣以始與母釋之大誤。又陵莫能正。餘謂兩者,有與無也。無,以道之體言,道無形,故說為無;有,以道之用言,為天地萬物之母,是道之用故。體用本不二,故曰同。出者,道之動,第五章雲“動而愈出”是也。動出是用,自無涉有,遂致有無異名,故曰“出而異名”。自無涉有者,非謂本無而後有也。無者,言其體,由體起用,故雲“自無涉有”。有無二名雖異而實不異。無以名其體;有以名其用。體者用之體;用者體之用;體用本不二,故曰同。同,謂之元。何可將有字作空泛的名詞解去?甚矣!輔嗣之妄也。老子說有無本是體用之辨,道之體,說為無,以其無形故。道之動出,說為有,此是道之用。切忌含糊混過。輔嗣不達體用義,乃妄分二時:一曰未形無名之時,二曰有形有名之時。未形與有形二時不知何所據而推算?而乃以此釋有無,此乃根本迷謬,破之則甚費詞,本文未便。輔嗣慧高而年促,其於老學根柢猶遠隔在。
今更有言者,如辨得體用便可自信不誤解老子之所謂道乎?若作是念,猶與老子天淵懸隔在。此處若欲詳談,卻須作《老子》新疏,餘不耐勞。姑略言之,如《大易》言“乾元”,《易》之乾元,亦名為道,便依健動的勢用而顯示之。是謂即用顯體,譬如依眾漚之活活躍躍而顯示大海水為流動體也。道體不可目睹,不依用以顯之,便無從說。又說“元者善之長”。見前談天人不二處,可覆玩。而老子所見之道體偏要著一無字,無字豈是隨便下得?第一章言“同謂之元”雲雲,輔嗣注曰:“元者,冥也;默然無有也,始母之所出也。”輔嗣以始字作生成解,謂道於未形無名之時,始成天地萬物也。餘解始字與輔嗣截然不同。可覆看前文。餘按老子所言元者,本是形容道體之詞,輔嗣釋元為幽冥,謂之“默然無有”。據此,引老子所謂道自是依虛空而立斯名,曰幽冥,曰默然無有,非虛空而何?餘嚐試思之,老子何竟以虛空為宇宙基源,而名之為道乎?豈輔嗣誤解歟?然深玩《老子》全書義旨,輔嗣於此似未失老氏意。後來偶閱《僧肇傳》曰:博觀子史,子史,謂諸子書及史籍。誌好虛玄,每以老、莊為心要。既而歎曰,美則美矣,然其棲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老子執有虛空能生萬物。虛空,洞然無象,莽然無際,幽暗冥寞之境也。《莊子·逍遙遊篇》所謂“無何有之鄉”亦謂此也。肇公意雲:老、莊以為人之精神棲止乎太虛,而與之合一,便是立於無對,脫然離去一切係累。殊不知,棲神太虛,還為冥寞之虛空所係,如蛛係網,何得遊於無待乎?故曰冥累,此評可謂深微極矣。從來讀《肇傳》者,於此罕測其旨。後見舊譯《維摩經》,歡喜頂受,乃曰始知所歸矣,因此出家。據此,可見老子歸根處確被肇公法眼照澈。肇公著《物不遷論》,致廣大而盡精微,印土大乘菩薩能為之者,殆亦罕矣。著《般若無知論》,羅什法師覽之曰,吾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維摩經》注弘宣勝義有益本經,然皆以老、莊玄旨暢通大乘。老、莊未透最上一關,盡美而未盡善,肇公之評恰當,異乎無知釋子輕抑老、莊者矣。餘由肇公之言益信輔嗣深得老氏歸本虛無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