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內聖第四(1)(3 / 3)

或曰:“揚子言‘天待人而成’,今公言‘天受成於萬物’,則與揚子不得無異矣。敢問所以異?”答曰:不異。人者,萬物中之一類耳,不在萬物外。吾言萬物者,舉其總名,而意之所注獨在於人。夫萬物發展自渾淪一氣,漸凝為諸天無量世界,不知經曆幾許長劫,劫,猶時也。由無機物進至生物,更不知經曆幾許長劫,生物複經無量劫進至人類,而靈性始露,庶幾登峰造極。從一方麵說,人類與萬物本來同體,人與萬物其本體是一,故雲同體。一味平等,無有差別。從另一方麵說,人之靈性顯露是其所以特殊於萬物,而為天之所獨寄者也。萬物有理而不能自明,惟人能即物而明理,得以化裁乎物。化者變化;裁者裁成。無機物有理自然規律即理也。而無德,動物有知覺而靈性猶眠,眠者,潛伏義。亦無德。德字雖作釋,不得已而約言之曰:德者,人之稟受於天而實踐之,以立人極也。其義有二:一曰德不隻是無惡,而有積極的意義。《大易》首言天德之剛健與生生,此便是積極。健德、生德是萬德之端也。作惡者之強勇,儒者謂之迷罔,佛氏謂之顛倒,正是喪其所稟於天之健德。生生,便是油然一團生機,充滿大宇,大生廣生,其在人則名之為仁,以仁感人則人迎生機而見受,故仁有愛義,從受之者言也。憎惡起則殺機動,故惡人者,人亦惡之,此仁之反也。然有辨者,倘惡出於公,如惡惡伐暴,此便是義,終不違仁。二曰德是無迷妄分別,無小己之私。凡人喪其天德,才興迷妄,才有小己,種種不德之事皆由此。

惟人也靈性顯露,始能自識其所稟於天之德源,而涵養以實之,擴充以大之。德積而流則周浹乎萬物而無間,此人道之盛而天所為待之以成也。夫天之生物天非造物主也,何雲生物?物生不無因,乃因天而生也。以物生之因乎天,故說天生物耳。未嚐吝於德也。物體之組織未臻於精利,猶不足以顯發靈性,拙著《新論》壬辰刪定本頗詳此義,茲不贅。故不能有德。德者靈性之流也,然人有靈性而或喪之,則陷於不德,是暴其天也。暴天者失其所以為人,不祥莫大焉,是可痛也。惟人能自覺改而遷善,則複其初。人終不負天,而完其天待以成之使命,人道之尊在此。夫人道立而天道始成,人之外無天也,故曰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萬物因乎天而成,終無以自成。物之成也,因天之理,故《詩》曰“有物有則”,言物之成必有理則也。本書用萬物一詞,有時含攝人類在內,有時不攝人類,讀者可詳上下文而辨之。此中萬物,即不攝人也。大自太空諸天體,細至微塵、塊然己耳,何自成之有乎?動植諸物或有生而無知,知者,知覺。生物學者亦有謂植物有知覺,然極曖昧,猶難承認其有知。或有知而無靈,知字同上。靈性之意義至深遠,由孟子所謂智之端,進乎《中庸》所謂“不惑之智”,上極乎《易》之所謂“大明”,佛氏所謂由本覺,以極乎圓明,皆婁性之謂,人之極下劣者,雖有其萌而難發展,動物則不得有此。此皆因天而成之,非有所自成也。獨至人類乃為天之驕子,雖複因天而成,顯能挺然發揚自力,卓然著見特殊之自成勝跡。進德,則嚴於改造自我,而至聖神;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明理,則勇於改造宇宙,而司化育。變化萬有,養育萬物,先民以是為上帝之功,及人類發展乃起而司其權,代帝功矣。是則不惟吾人自成而已,確爾將天之所不曾自成者,皆為天而竟成之。偉哉人類!上天德理鹹備之豐富寶藏,上者,讚詞。惟人全承之,而以自力開辟,以自力創造。變動光明,如金出礦不重為礦。人類乃有官天地、府萬物之權能。官,猶主也。至此,而天亦仗之以有成,豈不盛哉!

德必與理通。德通理者,德亦具理故。理不必通於德。有但是理,而無所謂德與不德故。德通理者,舉德之全體而言,是謂一理;以德之分殊言,亦得雲眾理。德之分殊者,如仁義禮智信等等。理不必通德者,如平常辨物有方圓長短等等,乃至科學發見自然規律,皆理也。此等理自無所謂德與不德,即不與德通也。德字之義,以訓詁言,德者得也。此乃從字麵上作解耳。而德之真義,要不容濫,如《易》雲“天德”則其義旨深遠至極,此不及詳。今就德之在人而言,即俗所稱道德是已。世俗習用已久,隻好仍用而不易。然道字與德字連合成詞,則道亦即是德,不可向道字另索解。道德一詞,含有真與善及智慧等義。人之德實源於天,故有真善義。德者靈性之流,故有智慧義。靈性原於天而其發展則有賴於人之學養。道德與明智是合一不可分,罪惡與愚癡是合一不可分。《大易·蠱卦》明萬惡始於惑,義深遠哉。理字之義至寬泛,如形式、秩序、規律、軌範、法則、條理等等,皆理之異名也。如說圓棹,此圓便是理。又如腐草一堆,人見為混亂無理,實則其中縱橫結集自有條理方得成堆。無理便不可成堆也。然理字亦有特殊義,如儒書中有言一理者,則此理為本體之目,前雲舉德之全體而言,是謂一理者即此義。中譯佛籍,真如亦名真理,與一理之義相當。真如,即萬物實體之名。總之,言德則必有理與俱,言理卻不必有德與之俱,此不可無辨也。物皆有理,而德與理全備者,惟人則然。德理皆原於天。物以理成,不可詰理之所由;即物窮理之事,總是由分殊的理會歸於普遍的理,更由普遍的理會歸於至極無外之普遍的理,到了至極無外之普遍的理,便不可詰其所由。《莊子》雲“惡乎然?然於然”,是也。人以德立,不可詰德之所由。道德軌範如眾星之燦爛於太空,人皆仰之矣。賢者不忍違反道德,不肖者縱小己之私而違之,初亦內慚,習久便無慚。然機詐險阻如魏武,其述誌令猶不無慚也。古今窮凶極惡、靈性梏亡殆盡者,當無幾輩。其不忍或不敢違反道德,或違之而內慚者,則人類之常情也。汪大紳評孟、荀性善性惡之爭,謂荀卿不無據而孟子見本原,宜辨異而觀其通。大紳了天人之故,此中不及衡定。若夫以功利之見而論道德,必以為人各欲遂其謀利計功之私,而以己私莫可獨遂,必於己外,顧及他人,甚至以利誘人而便己之私。久之,因社會關係形成清議種種製裁,逐漸養成道德感。此等膚論不足與辨。人之不畏清議者從來多有。若謂利人純出於為己之一種手段,人性本無善根,此說果然,則人與人之間真無一毫血脈貫通處,而謂人可相與為群,斷無此理。孟子性善之論可謂知天,惜乎能喻此者少耳。人之道德感無可詰其所由,如以事親之孝論,為何而要孝乎?倘以報恩為理由,則將問為何而要報恩?子玄《莊注》曰:萬物之生也,自然耳,而萬物不謝生於自然。此論亦有趣。然《詩》不雲乎?“孝思不匱”,本於性情之不容已。餘見世間每有不孝之子,時或良心乍動,深自慚惶,不敢且不忍以詭辨自解免,可見人情未有以不孝為可安於心者。舉孝為例,其他道德莫不皆然。嚐謂道德之本質恒無變易,道德表現之形式則隨社會發展而有變,如孝德本質無可變而父母或幹涉子女正當之自由,子女可不從,此則形式之變也。忠德本質無可變,昔言事君以忠,今當忠於真理,忠於社會、國家,以及忠於賢明之領袖,此亦形式之變也。他可類推。要之,道德為何不可違反?此無可詰問理由。問而有答,其答亦等於不答。當知一切道德隻是應該的,不可問其何以故。此理說來甚平常,而至理並不是說得好聽,惟其是應該的,則不謂為天之使命不得耳。故知德與理皆原於天也。前文有雲,上天德理鹹備之豐富寶藏,惟人全承之,故欲知天者,不可不知人,天人本不二,舍人而求天,天其可知乎?

夫人類與萬物本不可分離,實為互相聯係之全體。而人者,隻是萬物發展之頂點耳。萬物進進,而至於人,進進,用張橫渠語。進而不已,曰進進。始成就天工之所未能自成者,不得不驚歎人類突變之奇跡。然自另一方麵言,萬物趨進之勢不達乎人類突變,克荷天成之盛業而自不容已,則吾人奏天成之功,其可曰萬物無預耶?天固受成於人,而亦受成於萬物。竊怪揚子猶未深察及此也。天成一詞,本《尚書·帝典》。帝堯命禹治水土,奠高山大川,命羲和掌治天文,正四時,利人事。地以之平,天以之成。

今當簡單作結曰:儒者天人不二之本體論,其特點略言以二:一曰絕無宗教迷情。二曰絕無形而上學家戲論。其有此二特點者何?儒者以天道為人與物所以生所以成之因。天,道皆本體之名,見前。此中物字,即遍包天地萬有而為言,後仿此。其所謂因乃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體認得人與物皆固有內在之大寶藏,乃推出去而說為天為道,說為人與物所以生成之因。固有者,本來自有之謂。由體認之極深極廣而發見吾人內在之大寶藏,即是天地萬物內在之大寶藏;天地萬物內在之大寶藏亦即是吾人內在之大寶藏。宇宙基源不可剖而為二,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此之謂也。大寶藏一詞見中譯佛經,中國禪家亦喜言之。今此以大寶藏形容本體,曰內在者,本體非是離人與物而獨存於外界故。吾人自明自肯:固有與天地萬物共同之內在大寶藏,富有日新,無窮無盡。自肯一詞,注見前。不獨增長其開辟自然界資源之知解與權能,亦不獨發見自然理則而持行之,以不迷於舉措,《易大傳》雲:“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又曰:“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愚按觀會通者,即深察自然之理則,以此得變化裁成乎萬物,而推行之以通其利;亦複本自然理則而舉措之天下,以興事業。將見吾人自能充養其與天地萬物一體相親之懷抱,日益宏拓深遠而無閉閡之患。《春秋》太平、《禮運》天下一家之道由斯而可大可久也。是故儒者說天道為人物所由生成之因,乃從反求諸己與深察一切物之內蘊,而始發見物我所共同固有之大寶藏,遂說名為因。譬如發見眾漚所共同固有之大海水,可說大海水為眾漚之因。易言之,即發見內自本因。此因,非超脫吾人與一切物而外在,故曰內;不是從他處得來,故曰自;本來有故,非後起故,故曰本。非如初民時代,以其迷情妄信有外在之大神為創造萬有之不平等因。非如二字,一氣貫下,不平等因者,如印度婆羅門執有大梵天自在變化為萬物之因。佛家破之,謂大梵天是不平等的因,以其超乎萬物之上而獨尊故。此其掃蕩情見,獨掘理根,非天縱之聖能有是乎?理根一詞,見子玄《莊注》。窮理到極處謂之一。一者絕待義,此眾理之根也。情見者,妄情猜度,違於事理而迷執為正見,是謂情見。學者常用感情的邏輯而不自知其誤,即情見之謂。夫內自本因者,在《易》則名乾元性海,是吾人與天地萬物所共同固有之也。若不見內自本因而惟任情見向外推求,妄建立第一因以說明吾人與天地萬物所由生成,則其迷謬,視宗教之不平等因有其過之無不及也。夫第一因者,自下向上推去重重因果,推至無可推,始建第一因;再從上向下順序而玩之,因果重重,遞相鉤鎖,印度佛家世親至護法之唯識論其言萬物依眾緣而生,確是因果重重,遞相鉤鎖。則吾人與天地萬物真是一副機械耳。由宗教不平等因之宇宙觀,將使吾人自小而皈仰上神,起超越感,易流於絕物、遺世、離群種種變態。中國道家之學,自關尹、老聃開宗。《莊子·天下篇》敘關、老宗要,在“主之以太一”,確未完全脫離宗教意義。中國知識分子受道家影響頗深,其流於自私、頹廢,不能與庶民同憂患,則顯著之事實也。漢以後,佛教盛行於士大夫與庶民間,既不能出世,亦無所謂入世,其弊益不勝言。由形而上學第一因之宇宙觀,惟覺人生若殭固之物而已,實無人生之意義與價值可言。百年以來,歐西人日趨於凝固、卑隘,無剛大宏放之氣概,無包通萬有之睿智,無與人類共休戚之情懷,其哲學之貧乏由來遠矣。洪惟孔子之內聖學,明示吾人皆固有其與天地萬物所共有而各足之大寶藏。乾元性海,統含萬德萬理萬化之端,故稱大寶藏。共有而各足者,人與天地萬物同此一大寶藏,故雲共有;每一人或每一物皆是全具此大寶藏,並非各得大寶藏之一分,故雲各足。譬如每一漚皆是全具大海水,不是眾漚各得大海水之一分,以大海水不可剖析故。此譬最切。其大無外,其深不測,其富有不可量,其流動變化無窮無盡。一個人或一粒沙子,從他的個體上看是微小至極,若從他的本體上說,確是其大無外,乃至變化無窮盡。理實如是。吾人之內自本因即大寶藏,若是其盛也。然則人可恃天而無須費自力乎?內自本因,即天也。曰:否,否,不然。內自本因雖是吾人所固有,要待吾人以自力開辟,以自力創造,以自力發展。譬如守財奴,家擁巨資而不知經營,不肯動用,則粟腐於倉,金錮於室,其人以貧乏度其終身與乞丐何以異?又如穎異之子,得天優厚,而浪放不學竟成廢物。舉茲近事為喻,可見吾人須以自力開拓內自本因,發揚光大,貴其不已。此《大戴記》語。人不可恃天,而天實恃人以有成,人生擔荷天待人成之偉大使命,其可自小自餒自懈自棄而忘任重道遠之永圖乎?道遠之道,猶路也。譬之行路,其途極遠,當奮勇往前而已。宗教家信有全知全能之上帝創造世界以及吾人,孔子之道適與彼反,全知全能惟人類其勉而進趨。宇宙果有上帝其必為人類之所造成也歟。洞徹天人之際者,莫如《大易》。“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揚子雲片言而抉《易》之蘊,庶幾通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