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答第一義,次及第二。《易·係辭傳》曰:天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富哉斯言!天道者,宇宙本體之稱,已如前說。本體流行,燦者萬物。自萬物而言,固皆承本體之流行而各有其生;自本體而言,則是真實之動力鼓動萬物。如大洋水,鼓眾漚然。真實,謂本體。動力,謂本體之流行,乃克就用而言。本體是萬物之體不在萬物外,譬如大洋水是眾漚之體不在眾漚外。真實動力鼓動萬物,真實,謂本體,亦即天道。本無有作意,無有選擇,故萬物之發展至不齊。如大自然千形萬態矣。地、水、火、風四大變幻,印度古代說地、水、火、風四大,即分析物質界為此四種,堅勁名地大,流濕名水大,輕動名風大,溫燥名火大。大者,以其相狀大,故雲。無量奇險奇峻,及至詭怪,至可恐怖之阻礙與災害不可勝窮。甚至動物界之凶毒尤難殫舉。惟人類從萬物中發展至最高級,卻是真實動力之表現達於最高度,雖為萬物之靈長,謂人至靈,而為萬物之首長也。畢竟不可一息離實際生活。而大自然之威逼或萬物之迫害,其予人生以百千磨難,無窮困厄者,顯然為真實動力鼓萬物而令其不齊,遂以致此。易言之,即天人之際有矛盾存焉。真實動力是謂天。聖人之憂,憂此矛盾也,而天道固不與聖人同其憂。天道即真實動力。天道無作意,無選擇,其鼓萬物也,直行乎其所不容已。惟其鼓之不容已,而無意無擇也,則其對於人生之矛盾遂伏於此矣。聖人憂之,是故啟導廣博無量之人類期成人能,人自成其人之能,曰人能。本《易·係傳》。即以人道統攝天道。《易》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漢人訓範圍一詞為擬範,伊川訓為模量,皆取法乎天地也,並誤。此中天地一詞,即大自然之總稱。言吾人當製馭自然之變化,使其無有過差。範圍者,即以人力製限之耳。自然科學發明以來,征服與利用自然之功績已卓著,《易》之理想已實現。曲成萬物而不遺。”曲成者,因萬物固有之性能而成就之,如辨土宜以利農事,采金木以製器具,雷電亦可操縱與發揮其功能以備用,乃至動植物皆可變化其品種以日進於優良,皆曲成也。且不唯成物而已。若乃人類亦有資稟不齊,則為之政製、群紀,納於共同生活之中。妥籌教養,使賢智盡其材,而愚不肖者亦可勉企於賢智。如此,則人類莫不曲成而無遺也。又曰“裁成天地之道,輔相萬物之宜”。準上可解。輔相之義最要,隻是順物之性,而扶勉之已耳,決不以私意私見宰製萬物也。然後人生乃開拓其天地萬物一體之德量,而矛盾悉已化除,故曰人道統攝天道。如上二義,天人相反相成之妙已可見。
性善性惡,二說相反也,而善統治惡,乃反而相成。
孟子言性善,就吾人與天地萬物共同之真源而言也。真源,謂宇宙本體。真源無有不善。本體無有作意,無有雜染,故無惡。荀卿言性惡,就吾人有生以後,妄執小己而言也。真源之流猶雲本體之流行。不得不分化,分化故有小己,小己不得無欲。欲動而徇於小己之私,且狂迷不反者,其變也。小己之私欲,狂逞不反即障蔽真性,真源在吾人分上言,即是吾人真性。此所以成乎矛盾也。然複須知,小己之私欲,雖足以障蔽真性,而真性畢竟不壞滅,譬如浮雲雖能蔽日而日光未嚐不在,浮雲消散則大明遍照無窮矣。大明謂日。儒家求己之學,此中己字,是大己,非小己。大己者真性也。儒學節製私欲,在求認識大己而已。節製私欲,以完複其固有之真性,則矛盾化除而真性常得為四體之主。即小己之欲毋妄逞,而亦莫非真性流行無所謂私也,故性惡論者雖足以糾正性善論之忽視矛盾,而性善論究不因有矛盾而失其據。且凡言性惡者無有肯許惡行為人生之當然,仍歸本於為善去惡,是則因去惡之勇而益見吾人固有善根之發展不容已。善惡適以反而相成,故曰:善統治惡。
上來就宇宙人生諸大問題略為舉隅,可見辯證法是無往而不在,學者隨處體察可也。舉隅者,如桌子有四隅,隻舉其一隅則其餘之三隅不待舉而可知。
談宇宙論,略括以十六句義,學者宜知。
一為無量,無量為一。
全中有分,分分是全。
始則有終,終而複始。
此轉為彼,彼亦莫往。
發展無竭,譬彼洪流。
自由必然,無想有鵠。
偉哉造化,怒者其誰。
相反相成,萬有公則。
附注:一、謂本體,無對故名一;無量謂用,用乃萬殊,故名無量;全與分,亦謂體用;分分是全,可玩《新論·明宗章》大海水與眾漚喻。始則有終以下諸句,並就用言。無想者,謂無意想;有鵠者,謂有目的。《莊子·齊物》雲:“怒者其誰耶?”怒,盛動貌。怒者,猶雲主動者,蓋謂無主動之神也。
知識論當與宇宙論結合為一,離體用而空談知識,其於宇宙人生諸大問題不相幹涉,是乃支離瑣碎之論耳,何足尚哉?學者必通辯證法而後可與窮神。
感覺、量智、亦雲理智。思維、概念等所由發展與其功用,在上篇《辨物正辭篇》固應論及,本篇《窮神知化篇》。當進一步討論量智、思維等如何得洗滌實用的習染而觀變化,但二篇今皆未能作。實用的習染,將一切物析為各別與固定的,以此而測大化必極不相應。
《證量篇》論涵養性智。性智者,人初出母胎墮地一號,隱然呈露其乍接宇宙萬象之靈感。此一靈感決非從無生有,足征人性本來潛備無窮無盡德用,是大寶藏,是一切明解之源泉,即依此明解之源說名性智。
問:“雲何證量?”答:吾人唯於性智內證時,內自證知,曰內證。禪家雲自己認識自己。大明洞徹,外緣不起,神明內斂時,不緣慮外物故。敻然無對,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故無對。默然自了,是謂證量。吾人須有證理之境,方可於小體而識大體。小體猶言小己,大體謂宇宙本體。二詞並見《孟子》,今借用之。於相對而悟絕對,於有限而入無限,是乃即人即天也。天者,本體之稱,非神帝。人生不獲證量境界,恒自視其在天地間渺小如大倉之一粒,莊生所以有“人生若是芒乎”之歎。
證量,止息思維,掃除概念,隻是精神內斂,默然返照。默然者,寂定貌;照者,澄明之極;返照者,自明自了之謂。孔子默識即此境界。人生惟於證量中渾然與天道合一。《易》雲與天合德。天道謂本體。合一是形容詞。其實人即是天,非以此合彼也。有問:“如何方可得到證量境界?”答曰:思維與修養交致其力,而修養所以立本。思修交盡,思而無修隻是虛見;修而不思終無真解。久而後有獲也。佛道二家方法皆宜參考,然道頗淪虛,佛亦滯寂。淪於虛,滯於寂,即有舍棄理實,脫離群眾之患。孔子之道確不如此,故須矯正二氏以歸儒術。今此不及詳。
孟子上下與天地同流,象山自謂精神稍一提綴便與天地相似,此皆學人上達初機。上達,謂上達於證量之境。然此詣非大賢以下之資所可企也。
從來穎悟之倫莫不求趣證量直徹根源,然易流於僧侶主義,傾向出世,乖於大道,不可為訓。孔子以人道弘天道,從天地萬物渾然一體處立命,此中天地萬物,即包含吾人在內。故有裁成輔相之功,《易》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不以孤往獨善為道也。
吾原擬作《量論》,當立證量一篇者,蓋有二意:一、中國先哲如孔子與道家及自印度來之佛家,其學皆歸本證量,但諸家雖同主證量,而義旨各有不同,餘欲明其所以異,而辨其得失,不得不有此篇。二、餘平生之學不主張反對理智或知識,而亦深感哲學當於向外求知之餘,更有凝神息慮,默然自識之一境。《禮記》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鄭玄注:“反躬,反己也。”《論語》錄孔子之言,以默而識之,與學而不厭,分作兩項說。學者,即物窮理,知識之事;默識者,默然反己自識也。此所雲己者,非小己之謂,乃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之真己也。默然之際,記憶、想像、思維、推度等等作用一切不起,而大明炯然自識。自識者,禪家雲自己認識自己是也。陽明所謂“無聲無臭獨知時”,正是此境。莊子雲:“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差可形容孔子默識境界。屍者,形容妄想滅盡。屍居,謂一切念慮不起,是默然也。龍者,古代以其為神靈之物,以喻默然之中神明昭朗。淵默者,形容其深靜。雷聲者,形容萬化萬動之幾,已伏於靜默中,故靜非死灰之靜也。陽明恐未到此。餘談證量,自以孔子之道為依歸,深感為哲學者,不可無此向上一著,未知將來有同斯意者否?
《量論》二篇一《比量篇》,二《證量篇》。大意略說如上。今精力已衰,雖欲寫一綱要而不可能,後有作者能償餘之願,功不必自我成,予何憾焉!
《大易廣傳》原擬分《內聖》《外王》二篇,宗主《大易》,貫穿《春秋》以逮群經,旁通諸子百氏,斟酌飽滿,發揮《易》道,當為一巨著。遭逢日寇,負疾流亡,《量論》未能起草,遑論此書。惟幸暮年適承新運,頗銳誌述作,顧自昨歲刪《新論》畢事,忽感精力疲困,閑居無事,亦不感苦。偶一用思,腦悶微疼。長夜失眠,尤不可耐。人到衰境記憶力減退,向時胸際所含藏而未及發抒者今乃日益失亡,不複可追憶。時或考文征義,莫憶來曆,每至苦搜不獲,故《易傳》一書《大易廣傳》,省稱《易傳》。今亦決不能作。老來遺憾,此為最甚。洪惟孔子,集古聖之大成,開萬世之學統。雖自呂秦、劉漢以來二三千年,儒生早失其真,而微言僅存於《易》《春秋》諸經及故籍者,猶可推索其要略。餘既不獲修《易傳》,因欲寫一極簡略之小冊為儒學粗具提要,名曰《原儒》,約為三分:一原學統,二原外王學,三原內聖學。內聖外王二詞,俟入正文當釋之。每下一義,必有依據,不敢逞臆妄說,餘誠弗忍負所學以獲罪於先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