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年三十五,始專力於國學,實為哲學思想方麵。上下數千年間頗涉諸宗,尤於儒佛用心深細。竊歎佛玄而誕,儒大而正,佛氏上馳於玄,然玄者實之玄也,遊玄而離實,則虛誕耳。此意,難與佛之徒言。從來名士好佛者必抑儒,非惟不知儒,實未知佛耳。卒歸本儒家《大易》。批判佛法,援入於儒,遂造《新論》。《新唯識論》省稱《新論》。他處仿此。更擬撰兩書,為《新論》羽翼。曰《量論》,量者知義,見《因明大疏》。量論猶雲知識論。曰《大易廣傳》。兩書若成,儒學規模始粗備。餘懷此誌,曆年良久。向學已晚,成學遲而且孤。汪大紳自歎“學既成而日孤也”,大紳有卓識,獨惜其未能超宋、明而上追洙、泗,未盡其才也。然《三錄》在宋、明學中,規模較闊。
自四十五十以至七十之年,長厄於疾,又經國難,先後草創《新論》二本。文言本及語體本。最近乃就語體本刪為定本,了此一段心事。《量論》早有端緒,原擬為二篇:曰《比量篇》,比量,見中譯因明書。量猶知也。比者比度,含有推求、簡擇等義。吾人理智依據實測而作推求,其所得之知曰比量。此與因明不全符,隻從寬泛解釋。曰《證量篇》。證者知也。然此知字之義極深微,與平常所用知識一詞絕不同旨。略言之,吾人固有炯然炤明離諸雜染之本心,其自明自了,是為默然內證。孔子謂之默識,佛氏說為證量。而此證量,無有能所與內外同異等等虛妄分別相,是造乎無對之境也。
《比量篇》複分上下。上篇論辨物正辭,實測以堅其據,實測者,即由感覺親感攝實物,而得測知其物。《荀子·正名篇》所謂五官簿之雲雲亦此義。此與辯證唯物論之反映說亦相通。推理以盡其用。若無實測可據而逞臆推演,鮮不墮於虛妄。此學者所宜謹也。
辨物正辭之學始於《易》《春秋》,而二經傳記亡失殆盡,鮮可稽。據漢初司馬談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易》《春秋》為群經所宗。而《易》尤尊於《春秋》。孔門三千七十之徒,其為《易》《春秋》傳記以記述與發揮師說者必不可勝數,惜乎呂秦、劉漢之際毀絕無餘。晚周名學有單篇碎義可考者,《荀子·正名》、墨氏《墨辨》、《公孫龍》殘帙及《莊子》偶存惠施義。韓非有綜核名實之談,此其較著也。諸家名學思想皆宗主《春秋》,大要以為正辭必先辨物。《春秋繁露》曰:“《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石則後其五,《僖公十六年》傳。聞其磌然,實也。視之則石,察之則五。言退鷁則先其六,《僖公十六年》傳。孔叢子平原君曰:至精之說可得聞乎?答曰:其說皆取之經傳。《春秋》記六鷁退飛,睹之則六,察之則鷁。聖人之謹於正名如此。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五石六鷁之辭是也。”五石六鷁之辭,據五官所感。《荀子·正名篇》言五官能簿記物象,如畫師寫實,正申《春秋》義。據此,《春秋》正辭之學,歸本辨物。後來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緒,以切近於群理治道,實事求是為歸。從諸家孤篇殘帙中考之,其宗趣猶可見也。孤篇如《荀子·正名》,殘帙如《墨辨》等。宗趣猶雲主旨。荀卿為七十子餘裔無待論。墨子曰:“夫辨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案即掌握自然規律之謂。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詳此所雲,不謂為《春秋》之嫡嗣得乎?惟至惠施、公孫龍,似已趨近玄虛。而惠施能明於《易》,要非公孫之儔矣。明季傅青主獨稱道公孫,當名理衰絕二千數百年而有斯識,不得不驚其巨眼,然青主猶未能究宣其義。近自章太炎以來頗有引述莊子、惠施諸條加以訓釋,要皆章句之技耳。夫治古學者,貴乎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複驗之於物理人事,辨其然否。循其真是處而精吾之思,博學於文,古者以自然現象謂之文。人事亦曰人文,故博文為格物之功,非隻以讀書為博學也。曲暢旁通,推而廣之。創明大義,得其一貫。孔子以述為作,道在斯也。名學倡於中國最早。諸家墜緒猶有可尋。餘在抗日戰前頗思作述,無何中原淪陷,急遽奔蜀,嘉州寇彈焚吾積稿,予念灰矣。舊業中弛,今衰難理。
下篇論窮神知化。神者,不測之稱,所以形容變化之妙。窮神知化,見《易·係辭傳》。吾人如本諸一般日常經驗的知識以測物,必有如是與不如是之分。如是,猶雲如此;不如是,猶雲反乎此者。申言之,即於一切物皆作固定相想。相者相狀。後皆準知。作各各離異相想。今試深進而體察一切物,則知凡物皆屬變動不居之過程,都無固定相,亦無各各離異相。一切物刹那刹那,變化密移,方其如是即已不如是,如是與不如是相反而相俱,相俱者,相反而實相成。蓋莫得而分焉。如言物生,而當其生之一刹那頃卻已即滅;如言滅已而次刹緊續前刹已有新生,是則生滅二相都不決定,亦互不相離異。例如麥禾並非以其初生時名生,亦非以其灰燼已盡名滅,實則麥禾從其由種生芽,由芽成禾,以迄灰燼垂盡,其中間所經曆之長歲月中確是刹那刹那,才生即滅,才滅即生,未嚐有一刹那頃守其故。麥禾經過無量轉變,每一刹頃新故推移皆無固定相可得,詭異至極。麥禾如是,凡物準知。然則變化之道,非通辯證法固不可得而明矣。大地上凡有高深文化之國,其發明辯證法最早者莫有如中國。羲皇畫卦在洪古期豈不奇哉!辯證一辭並非始於外方。《廣雅》“辯,變也”,《易·坤卦·文言》“猶辯之不早辯也”。《荀》本辯作變,古以辯字與變字互通,最有深意。辯本有對,而必歸和同。宇宙間變化之道亦猶是。辯證語源極可玩。
餘嚐言,宇宙論中此雲宇宙是廣義,即通本體與現象而言。無對與有對相反也;而無對統攝有對乃反而相成。統攝者,統謂統一,攝謂含受而主領之也。後凡言統攝者,皆仿此。
本體是無對。本體之流行至健無息,新新而起,其變萬殊,是名為用。用既萬殊,便是有對。由體成用,即無對已含有對,相反在是。然賴有此反,乃以顯發本體之盛德與大化。用畢竟不違體,故曰無對統攝有對。
無限與有限相反也;而無限統攝有限,乃反而相成。
體唯渾全,故無限;用乃分化,即有限。然有限之諸行相,行相者,行是遷流義。相者相狀。從一方麵說,無始時來恒是刹那刹那,才生即滅,都無故物暫住,或疑滅滅可怖。從另一方麵說,無始時來,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實乃生生不已。生生不已者,有源而不竭也。源不竭者,其源非外有。蓋其本體內在之源深遠而無窮盡也,是則無限有限正以反而相成,故曰無限統攝有限。
克就用言,心物相反也;而心統攝物,乃反而相成。
心有主宰義及升進等義,物有墜退性。心本虛靈,無在而無不在。中譯《楞嚴經》,七處征心等文,善發斯旨,可玩。物成形象,有方所。心物相反甚明。然心能斡運乎物,斡者,主領義及運轉義。改造乎物,物亦隨心轉而渾融無礙,是則心物畢竟不二,故曰心統攝物。
能質亦是相反相成。茲不及詳,其餘問題尚多,學者觸類而通可也。
附識:體用本不二而亦有分,心物本不二而亦有分,此是哲學追本窮源到盡頭處,吾數十年體認至此,深得《大易》之啟發,識得有分,即見矛盾,此中有無窮義蘊難道得。
人生論中,天人相反也;而人道統攝天道及反而相成。
說者曰:天人之際苟求其異,異即相反。則其義廣遠至極,難以析舉。必不得已而欲言之,略陳以二:一曰,天道高明悠久無窮,高者絕對之稱;明者虛靈,無雜染故。悠久者,至誠無息;無窮者,盛德妙用無窮盡故。而人生陷於有對之域,不得無窮,其異一。二曰,天道鼓萬物,一切任物之自然,非為斯人之樂利而始生物也。萬物誠有可資益於人,其危害於人者則尤多而且厲。天人之不相為謀也彰彰矣,其異二。
答曰:盡言天道乃宇宙本體之稱,非謂神帝。吾子之論,似亦見及此,惜乎其未徹也。未徹者,猶未免視本體為超越於人類而獨在,驚歎其無窮,是猶宗教以神道統治人道之餘習也。如其實悟吾人之真性即是遍為天地萬物本體,天地萬物之本體即是吾人真性,則高明悠久無窮者皆吾性分上所固有,孰謂天人對立不得融而為一耶?惟人之生也,已成為個體,而迷執之為小己,則以妄習障蔽真性,而令其不得顯發。生命之有矛盾由斯,說者第一義據亦在此耳。然吾人真性恒不泯絕,一旦怵然內省則本來麵目赫然呈露。本來麵目係禪家語,即真性之代詞。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言人能弘大其道,道不能弘大吾人。道者,即本體或真性之稱,真性雖是吾人所固有,而吾人恒迷執小己以障蔽之,則真性雖自存,卻不能使吾人弘大。必吾人內省而自識本來麵目,存養而擴充之,則日用雲為之際皆是真性熾然流行,是則人能弘大其道。斯義廣大淵微至極,其否認有超越吾人與天地萬物而獨尊之神道,使神道不複能統治吾人。哲學精神至此完全脫去宗教盡淨,遂令人道天道融合為一,不可於人之外覓天也,其功誠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