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好幾個問題,有的是正確的,如《左傳》所載卜筮是的中了的預言;《左傳》所載《易》筮當是用不同的占書。但要討論的是:(1)《左傳》所載《易》筮是否劉歆把《師春》割裂了插入《左傳》(2)能不能因《左傳》所載《易》筮有不同的占書而推斷這些《易》的底本均出於春秋以後,即《周易》也著於春秋以後
關於第一個問題是根據晚清公羊學派如康有為等說《左傳》是劉歆的偽作而來的。我們認為公羊學派的說法是有偏見的,即使《左傳》有點劉歆竄入的話,不能否定它的曆史價值。象《左傳》這樣一部曆史大書,非有百國春秋作根據不能編寫。劉歆縱有竄入,也不會多。至於說劉歆把《師春》割裂編入《左傳》,更出於推測,毫無根據。襄王墓中的《易繇陰陽卦》、《卦下易經》、《師春》等書,均不見於《漢書·藝文誌》,《藝文誌》是根據劉向《別錄》、劉歆《七錄》編著的,班固又典書東觀,如果秘府有這些書,他們不會不見,不著錄,可證秘府沒有其書。還有《卦下易經》,似《說卦》而異,如果漢代經師見到《卦下易經》,不會不參考而采用,今兩書不同,也可見他們也沒有見到。所以說秘府藏有《師春》,是劉歆割裂了竄入《左傳》的,論證薄弱。實際劉歆沒有見到《師春》,《左傳》所載《易》筮,是原本所有。杜預說,“師春”是“抄集者人名”,似乎可信。我想,《左傳》著者是吳起,您的《述吳起》一文論證精確。吳起在魏編著《左傳》,搜集百國春秋,把《易》筮有驗的材料編了進去。後來吳起為王錯所譖,離魏到楚,師春可能是吳起的朋友或學生,把《左傳》的《易》筮材料抄集起來。也可能是吳起的底稿,但因吳起失勢,師春就用自己名字,不敢說是吳起的稿子。這個稿本,並不流傳,大概魏國人特別喜歡研究《周易》,故襄王墓有這幾種與《易》有關的書。
第二個問題,能否因《周易》跟其他較後的著作同在墓中發現,就定為同期的書不能這樣說。第一,集錄《左傳》的《易》筮,假如我們相信《左傳》的史料可靠,《易》筮見於春秋初期,如周史以《周易》見陳侯占筮,《左傳》、《國語》還載了不少《易》筮,我們隻能相信《周易》著於春秋之前,而不在其後。第二,《易繇陰陽卦》,可肯定是戰國陰陽家之說流行之後寫作的,陰陽家借《周易》來宣傳他們的學說。但它“與《周易》略同,繇辭則異”。“略同”者,六十四卦同,或卦序有點不同,而繇辭不同,可見是仿《易》之作。第三,《周禮》說三《易》,有《連山》、《歸藏》,六十四卦與《周易》同,不過《連山》以艮為首,《歸藏》以坤為首,就是次序有異,卦爻辭是不同的。這兩書也是戰國時人仿《周易》而作的。其書已失傳不見《漢誌》著錄。據《藝文類聚》載桓譚《新論》說,《連山》八萬字。疑有誤。《周易》四千一百多字,即使戰國人作也不會有八萬字的占書。就《山海經》郭璞所引《歸藏》佚文看,如“昔者羿善射,畢十日,果畢之”,“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多神話傳說,跟《楚辭·天問》、《山海經》相類,和《周易》相差極遠。《易》卦爻辭絕無神話傳說;卦爻辭文字與此也極不相同。您說,乾卦的“飛龍在天”與《歸藏·鄭母經》的“夏後啟筮禦飛龍登於天,吉”,同是“南方係統的東西”。“乘龍禦天的那種浪漫的空想,除掉《楚辭》與《莊子》之外,在北方係統的著述中是沒有看見過的”。您認為《易繇陰陽卦》是“南方的人著的”。而《周易》是“同人的南方人到了魏,為迎合北方人的趣味起見,又另外著了一部繇辭不同的《周易》來”。或者是“北方的魏、晉人模仿著《易繇陰陽卦》而自行著出了一部作品”。這是大膽地“推想”。這裏您上了《易傳》“時乘六龍”說的當了。《易繇陰陽卦》,隻能說是陰陽家仿著《周易》而著的,陰陽家出於燕、齊,不是南方人;更不能說《周易》是模仿《易繇陰陽卦》而作。“乾”卦的龍是龍星,是星占,不是神話的“乘龍禦天”的“空想”。星占是“象占”之一,是天人感應思想。“象占”為《易》筮辭的三類辭之一(詳拙著《周易通義》及《周易通論》)。象占即《漢書·藝文誌》天文、曆譜、五行、形法、雜占等“數術”,我給它們起的一個總稱。它與“蓍龜”是兩個係統的占術。古人往往把不同的占術同用,以便參證而定吉凶,故《易》有象占辭。《左傳》載象占與卜筮或卜與筮同占的不少,並有引《太誓》的話“朕夢協朕卜,襲於休祥,戎商必克”作證。《漢誌·數術略》“雜占”以夢占為主,說“蓋參卜筮”,即以不同的占術參驗之意。此義古今說《易》者不明,故於象占辭均不得其解。《易》之有象占,正說明《周易》著作年代之古。蓋時代越早,人的思想越幼稚,迷信越大。同時著作的年代越古,後人對於它所反映的生活與思想越不了解。正如對偶婚之風俗,貨幣之用朋貝,見於《周易》,說者就不明其所以而誤解曲解。二千多年,可說還沒人真正能讀懂這部古書,讀不懂,有許多原因,而曆史社會相去太遠;文辭簡約,組織特殊,是重大原因。您既根據它來研究最古遠的社會,何以反而說它著於戰國這是自相矛盾的。
四、從曆史社會,文字意義等略談戰國時人是否能著作《周易》
文字雖有它的傳統性,但一部著作,用語遣辭,思想意識,總不能超出它的時代、社會、階級的限製。即使刻意模仿,也會露出它的痕跡,要作偽也偽不來的。上舉的對偶婚,是原始社會的遺風,“睽上九”和“賁”卦所寫,戰國時人讀也讀不懂更不用說著作了。茲再舉一些例子作說明。
先舉一個明顯的例:博學多能,學而不厭,到處去找曆史文獻的孔聖人,據說他讀《易》韋編三絕,不可謂不用功了,可是他引“恒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作為人要有恒的證明(這話不必懷疑,因為他明說“不占而已矣”,引的的確是占書《周易》)。但原文說的是狩獵生活,德通得,羞是饈本字,從手持羊,美味也。下文還說“田無禽”,即田獵不能常常獲得禽獸。也即恩格斯所謂“靠打獵所得東西以維持生活,是極其靠不住的”。不過在漁獵時代,集體生活,獵不到,別人會把好的食品送給你,這種古遠社會的風俗思想,孔聖人就不懂。
田獵的記載不少,僅舉一二例,可以說明非戰國時人所能說。由於“不恒其德”,生產生活的經驗,乃有“屯其膏”,“食舊德”之事,屯借為囤,積存肥肉。有“噬臘肉,遇毒”,“噬乾肉,得黃金”之事。臘肉,乾肉,乾臘獸肉。射獸用銅鏃的矢,箭頭易脫斷,陷在肉裏,製臘肉時沒檢出來,銅鏽有毒,故吃了遇毒。黃金即銅鏃。但戰國時的黃金是銅幣,不會以黃金當銅鏃的。“黃金百鎰”、“黃金千鎰”,戰國常語。一鎰二十兩。如果戰國人(不論是南人北人),寫作《周易》,決不會說“噬乾肉,得黃金”的。每一個時代有它的名物和人們的意識,用語的示義不同,可以見到它的時代。又如“入於左腹,獲明夷之心於出門庭”(明夷六四)。腹借為,地穴房子或窯洞。心,心木(杺),是製弓的上好材料。《說文》:“朱,心木。”當即《考工記》所說的柘,朱、柘聲通,製弓的幾種材料中最好的一種。獵人在出門時見到心木,非常高興,趕忙拿回家裏在左室製弓。這是周人在陝西時的事。這就不是戰國南方人所能懂而記敘的了。
《周易》記牧畜的事很不少,故您誤認為這還是以牧畜為主要生產的時代。其中有一二曆史大事,如“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咷。喪牛於易”(旅上九)。“喪羊於易”(大壯六五)。易與狄通。這二爻是周太王時被狄人侵迫而遷於岐山下居焉的故事(《孟子·梁惠王篇》)。周人居邠,養了許多牛羊,狄人要占領他們的土地,燒殺搶掠,損失慘重。全族被迫遷走,成為旅人。這是曆史大事,故兩次記載(順便說,曆史大事,《易》也隻兩次記錄。如果“中行”為荀林父事,竟有五爻,也不合理。荀林父跟周人有什麼重要關係)《詩·綿》歌詠此事,諱言損失而頌美遷到岐山後的建設。“益”初爻的“大作”,指建設。孟子別有所聞。卻又說成太王的讓德。實際上損失慘重,《易》得其實。這也不是戰國南方人所能寫的。又“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晉)康侯即封於衛的康叔,他把西北區用良馬配種以蕃殖馬群的方法傳播到中原。馬的用途很大,尤其是打仗要用許多馬,故“晉”卦講攻戰記其事。這周初故事,也不是南方人所知。
講農業的卦尤其顯出周人的寶貴經驗。他們長期從事農業生產,才總結出這些經驗來。如:“不利為寇,利禦寇”,反對侵略,主張防禦戰。“自求口實”,墾荒增產。“曰(日)閑輿衛”,天天練武,防備敵人的搶掠。“無交害,匪咎,艱則(亦)無咎”。不要互相侵害,豐收就有可能,即使旱災也不怕。艱從,卜辭貞,即《易》的“利艱貞”。這艱字從旱引申的,但人們隻知艱難義,而不知艱即旱。艱即旱,經傳作暵。《說文》解曝幹田為。戰國人並不知艱旱之義,能夠在《易》累說“艱貞”的旱占嗎“小畜”、“大畜”是農業的專卦,但人們隻知畜是牲畜,或訓畜積。其實,畜是的簡寫,從茲田(見《說文》畜的重文),田裏滋生穀物之意,故以作為農業卦的標題。
畜義久湮,古今來無人能解。《易》用畜為,用艱為,戰國時人是不懂的。
商業,起先用朋貝為貨幣,“朋來”猶“得朋”,賺了錢。而春秋戰國說朋是朋友。“有朋自遠方來”,是朋友來。一是物,一是人。銅幣流行,貝幣已廢。戰國人能夠這麼多說朋貝嗎?
不煩枚舉,就這些例子,足以證明:戰國時人,尤其是南方人,決不能著作《周易》。
時人論《周易》的著作年代多主張著於周初,有的說沒有周成王以後的故事,有的說從思想發展不會超過這個時期,都不對。而您獨持異議,認為著於戰國。兩者相差約六百年。我以為一則失之過早,一則失之過晚。拙作《周易通論》有“考年代”一章,定為著於西周末年。從政治社會背景,從思想發展,以及從文學形式各方麵看,我以為可以這樣推定。
鄙見如此,敬希指正。
李鏡池
1967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