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李鏡池同誌:
大著《周易類釋》原稿接到,已經讀了一遍。《科學思維·科學知識》一節,寫得好。你在《易經》範圍內,可以說把辯證法的萌芽寫活了。但有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始終在我腦子裏回旋著。您認為《周易》編著於西周末年,在我看來,似乎為時過早。在中國思想發展史上,有好些地方很難說通。
八卦究竟作於何時,尚難斷定。天地對立的觀念,在我國發生得很遲。殷周時代的天是上帝的別名,是至高無上的,並不與地為對。周金文中無八卦痕跡,至於沒有地字。甚至乾坤等字樣,在比較可信的古書中也出現得很晚。
《周易》中談到夫婦關係,已有婦人從一而終之義。如恒卦上六“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凶”。《象傳》說為“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看來並不牽強。但是,在春秋年間的貴族婦人猶然以“人盡夫也”教訓其女。
商賈,在古代是由奴隸兼管的。成為唯利是圖的真正的商人集團是在春秋年間。《周易》中屢見資斧字樣,資斧是貨幣。斧就是齊國與燕國的刀幣。刀幣的產生,當在戰國初年,或者春秋末年。
《益》卦爻辭中很明顯地用到春秋時晉國的故事。六三“中行告公,用圭”。六四“中行告公,從,利用為依遷國”。中行顯然是人名,三與四都不在上下卦的中位,不能解為中道或半途。《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侯作三行以禦狄,荀林父將中行,屠擊將右行,先蔑將左行”。荀林父因而有中行桓子之號,其後遂有中行氏。漢文帝時投降了匈奴的中行說也就是荀林父的後人了(《新序》把趙氏的先人“中(仲)衍”誤為“中行衍”,不足據)。
“為依遷國”當是《左傳》僖公三十一年“狄圍衛,衛遷於帝丘”的故事。《呂覽·慎大》“親郼如夏”,高注:“郼讀如衣,今袞州人謂殷氏皆曰衣。言桀民親殷如夏氏也。”《呂覽》的郼,自然是殷商的殷,但這個字也應該就是衛國的衛。衛字從行韋聲,與郼字從邑韋聲,聲正相同,而衛之地域也正是殷之舊地。如郼可讀為衣,則衛亦可讀為依了。
《周易古經今注》講到《睽》卦的“睽孤”,他認為是遺腹子,我覺得是妥當的。但他疑所指為夏少康的故事,在我看來,明顯地是趙氏孤兒的故事。
《睽》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
《睽》六五:“悔亡,厥宗噬膚。往,何咎”
《睽》上九:“睽孤見豕負途,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
據我看來,這三個爻辭是把兩首《睽孤謠》割裂竄益而成的。把竄益的字句除掉,原來的謠辭應該如下(各有五韻,十分諧適):
睽孤遇元夫,交孚(俘),悔亡(無),厥宗噬膚。
睽孤見豕負途,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脫)之弧。
這兒有兩個孤兒,一個是真的,一個是假的。假的一個遇到一位大丈夫,所謂“元夫”,即公孫杵臼,一同被俘獲了,沒有後悔,因而一家被殺絕。真的一個被程嬰保護著,盡管屠岸賈領著一車子壞人(鬼)要去殺他,然而免掉了。
“豕負塗”是屠岸賈的隱語。岸通豻,野犬。故屠岸賈,照字麵講,就是殺狗賣的屠戶。古人以犬、豕並舉,重犬輕豕。“士無故不殺犬豕”,則屠狗者亦未始不殺豬。“見豕負塗”,是說看到豬被殺,委諸地上。屠岸賈之名躍然欲出。
趙氏孤兒故事見《史記·趙世家》,又見劉向《新序·節士下》與《說苑·複恩》,和《左傳》所載者不同,前人多疑為偽。其實《左傳》是有問題的書,且相異的流言蜚語盡可以當其世而並存,孰真孰偽,殊難判定。即使說趙氏孤兒故事為偽,但也不能斷定它不古。
看來《易》之製作是由長期積累所成,其中有西周時代的原始資料,但也有春秋時代的資料。原始資料積累得多些,故顯得很古。孔子讀《易》的傳說是有問題的。《周易》的完成應當在春秋末年或戰國初年。在原始筮書中,可能隻有卦象而無卦名,八卦和六十四卦的卦名是後來附益上去的。六十四卦的卦名就有一套哲理在內,並不簡單。這樣看,在思想發展史上才可以得到順暢的說明。關於這一層,請你加以考慮。如感興趣,請參看拙著《青銅時代》中所收《周易的製作時代》與《駁〈說儒〉》二篇。前一篇雖然頗有可商兌的地方,但我的看法在基本上還沒有什麼大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