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寧說:你要我幫忙給你爹媽演出戲,演就演吧,幹嗎非要演1608房的客人?
雪妮說:他不是有輛車嘛。我計算好了,明天我爸媽十一點前就能趕過來,而這時候1608房的客人照例會開車回來。讓他們遠遠看他一眼,然後你再出來演戲,這樣更有說服力。
於寧說:問題是我不像老板,你看我這身打扮,這架勢,一看就是個擦玻璃的。
雪妮說:我已經聯係好了,一樓商品中心的小夏答應偷偷借名牌衣服讓你穿穿。現在我就給你開個房間,你洗洗澡,把衣服換上,絕對比1608房的客人還像老板。
開房間洗澡,對樓層服務員來說本不是什麼難事。可偏偏出了岔子。問題出在於寧身上。於寧還是第一次走進那麼豪華的房間,禁不住有些頭暈目眩,手忙腳亂。在高級浴盆裏洗澡他隻在電視裏看過,但從來沒有操作過。他脫了衣服,邁進澡盆,一掀水龍頭的手柄,淋浴噴頭便嘩嘩噴出滾燙的熱水來。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於寧又跳又叫,逃出澡盆,費了老大工夫才關上了熱水,肩背上火辣辣的疼,不知是否被燙起了水皰。
論嗓門,於寧要歸在男高音裏麵,何況又是猝不及防,發自肺腑,所以聲音極為嘹亮。倒黴的是客房部主任正走到房間門口,被於寧的嚎叫嚇了一跳。主任問:裏麵有客人?雪妮說:是……是有位客人。主任說:我記得1616房是空房。雪妮說:是空房……二十幾分鍾前還是空房。後來來了這位客人,非要先住下再登記。主任大概看出了貓膩,說:客人怎麼單挑你這樓層?雪妮說:他說……他說他喜歡1616這數字,吉祥。說著又對著房門喊:先生,真對不住,浴盆龍頭有點兒問題,忘了提醒您。又對主任說:我現在就讓他去登記。主任說:客人洗完澡再去登記吧,下不為例。
足足搓了一個半小時,換了三缸水,於寧才把一身灰垢徹底清理幹淨。雪妮借來的西裝襯衣的確都是名牌,電視裏天天做廣告。這身衣服一穿起來,果然人模狗樣的。於寧剛拉開門,雪妮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把把他推回房間,沒頭沒腦地訓起來:你叫什麼叫?叫得全樓人都聽見。你知道嗎?你這一叫,讓我們主任也聽見了,要登記,要交住宿費!於寧說:交就交,洗個澡還要偷偷摸摸,我還覺得羞愧人呢。雪妮說:說得輕巧,你知道一宿多少錢嗎?於寧問:多少?雪妮伸出兩個手指頭。於寧說:二十?是有些貴。雪妮說:二十你連門也進不來。二百!於寧像白天見了鬼,驚叫說:二百?在這床上睡一宿就二百?!雪妮說:你聲音小點兒吧——二百元,我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呢。說著,她拿出二百元錢給於寧,讓他去登記。於寧拇指與食指對搓了好一會兒,才接過錢說:這錢我出一半,明天就拿來給你。雪妮一笑說:你幫我的忙,怎麼好意思叫你出錢。於寧說:誰讓我大呼小叫呢?咳,又不是燙雞去毛,你們這水也太熱了。
於寧要走,雪妮又攔住了他,說:你這打的什麼領帶,像小品裏的村支書。重新打了,給於寧套到脖子上時,兩個人臉貼臉。於寧就有個奇怪的念頭湧起來,覺得兩個人仿佛上輩子就認識似的。雪妮說:你笑什麼?於寧說:我笑你,一把抓過我來,就給你父母演戲,好像我是專門給你準備的演員。雪妮說:我看你這人不像壞人,要不我還敢用你?你先去總台登記了,剩下的錢到美容廳裏理理發——大廈一樓就有美容廳,這頭發像刺蝟,不像腰纏萬貫的老板。
現在是客房淡季,八折優惠,二百塊錢還剩四十。於寧向東走了不遠,果然找到間美容廳。進去一問價格,僅僅理個發就二十塊。媽的,我這腦袋也不值二十塊。於寧出了大廈沿街找小理發店,走了老遠才找到一家,也並不便宜,理發吹風,也要八塊。理完發出門,發覺大街有些異樣,按來時的路返回,走了老大一會兒也沒找到大廈。於寧想壞了,八成是走反方向了。再向回走,一麵走一麵問,總算回到了大廈。一進門,就連打噴嚏。雪妮說,你這理的什麼發,哪裏像老板,倒像黑社會的馬仔。於寧說:馬仔就馬仔吧,你爹娘也不一定分得清。為了省幾塊,我跑了半個省城,還傷風感冒了,實在不合算。雪妮一摸他的頭發說:你的頭發沒吹幹,晚上有些涼,能不感冒?拿來吹風機給他吹了頭發,又讓他吃兩粒膠囊。於寧是第一次住這麼豪華的客房,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切都新鮮不夠,把電視、熱水壺、各種燈具開了關關了開,折騰到十點多才睡。可那極有彈性的席夢思,根本不是他這種人能享受得了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幹脆把枕頭扔到了地毯上,地毯雖然也不很堅硬,但總算比席夢思舒服多了,他翻了幾個身就酣然入夢了。
第二天,於寧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看電視——雪妮囑咐過他,要是他出去亂逛,天巧地設,讓他和1608房的客人同時在老頭老太太麵前亮相,那他們的戲就沒法唱了。雪妮九點多就去車站等,十點多老頭老太就到了,提著鼓鼓囊囊幾個大包,下車後四處亂找。雪妮知道他們在找她的“老板”,忙說:他本來說好要來接的,可是突然有事——要和香港客人簽合同。他說好了,一定會趕回來,陪我們吃午飯。一聽未來的女婿把生意都做到香港人頭上了,未見麵已覺三分怯,老人家哪有懷疑的道理?
坐了出租回到大廈,雪妮把老頭老太安排在一樓茶室,這裏人少,土氣的老爸老媽不至於向太多的人展覽,同時可以及時看到進出大廈的人。11點半,一輛藍鳥平穩泊在大廈門口。雪妮指著從車裏出來的1608房客人說,他來了。老頭老太也都有些緊張,問:我和你爹該怎麼稱呼他?雪妮見1608房客人在大廳鮮花前站住了,心提到了喉頭,隻怕他不走,自己的戲便沒法唱了。幸虧那人稍作停留就走了。她長舒一口氣說:他記錯了地方,去二樓了。連忙給於寧打電話。
於寧接到雪妮的電話,禁不住有些緊張。假女婿要見嶽父母,窮光蛋要充大老板,渾身上下透著假,這樣的角色他還是第一次扮,竟然像爬到極高處犯了恐高症一樣,不由得頭暈。看到雪妮父母是那種典型的憨實善良的山裏農民,更覺得騙他們真是有些傷天害理,心虛加愧疚,難免有些手足無措,這可是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老板絕對不會有的。雪妮隻怕他馬腳全露,就說:不早了,咱們吃飯去吧。一句話提醒了於寧。本來他仔細打了腹稿,諸如“您們風塵仆仆趕到這裏,略備薄酒不成敬意”等高檔次的語言準備了一大堆,可是麵對現實,一想都覺得酸得倒牙,就硬咽了回去,說:就是就是,你們大老遠趕來,早晨飯怕也沒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