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廈裏的雪妮(3 / 3)

其實,雪妮爹娘比於寧還要緊張,想這百萬老板,不知會怎樣的居高臨下。他們一輩子沒出過山的人,要是讓人看不入眼,影響了女兒的終身大事,那該如何交代?沒想到眼前的於寧竟這樣與他們貼近。老頭教過三十多年書,腦子裏立刻冒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艱苦樸素”等讚美的詞兒來。

雪妮在二樓鬆濤廳開了一桌,菜三百八十八。幸虧老頭不喝酒,於寧也表示酒量有限,四百五十塊錢勉強拿下了,再加上前麵付的客房費,雪妮這幾個月的積蓄就這麼打了水漂了,覺得又心疼又無奈。四個人分賓主坐下,於寧想好的開幕詞卻一時忘得幹幹淨淨,尷尬著無話可說。老頭要打破沉默,為如何稱呼於寧費了一番腦筋,最後決定不能太老土,便說:牛先生,你幹啥活兒?先生二字從他嘴裏發出,音調怪怪的,讓於寧和雪妮都差點兒笑出聲來。“牛先生”被一下問住了。他是幹什麼的,這雪妮可沒有提過啊。就順口說:我是擦窗戶的……自覺已經說漏了嘴,卻已經無法掩飾。老頭說:擦窗戶的?擦窗戶也要和香港人合作?於寧說:什麼香港人?雪妮連忙給他使眼色,說:今天中午你不是去和香港客人簽合同了嗎?於寧說:是啊是啊,香港人真是怪,安窗戶不叫安窗戶,叫擦窗戶。他們生產了一種特別輕又特別結實的窗戶,我公司下麵有個部門,專門安這種窗戶。雪妮怕言多有失,緊著說:快吃菜吃菜。大家悶頭吃了一陣。老太太說:雪妮這閨女,脾氣不好,又不會照顧人。於寧再熟悉不過了,接過來說:哪裏啊,我看這滿城的姑娘沒有超過雪妮的啦。他搜索了他肚裏所有讚美女孩子的話,把老頭老太歡喜得每條皺紋都咧嘴笑,雪妮早紅著臉低下了頭。

突然,門“咣”的一聲推開了,一個瘦高個男人撲進來,跪在地上,把於寧嚇了一跳,一湯匙日本豆腐全灑到借來的名牌西服上。雪妮一想到這西裝的價格,也嚇得站了起來,說:你怎麼回事,都弄到衣服上了。於寧指著跪在地上的男人,說:你怎麼回事,嚇我一大跳。跪在地上的男人說:老板,求求你,無論如何把錢還我一些吧,我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於寧愣了一下說:我什麼時候該你錢了。男人說:牛老板,你別開玩笑了。五萬塊錢都整整三年了,眼下,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孩子查出白血病,幾萬塊錢打水漂一樣花進去,孩子病情沒見好,老婆去醫院又出交通事故,一條腿高位截肢……他涕淚交流的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於寧早沉不住氣了。雪妮見那人不眨眼地盯著於寧,隻怕他考證起“牛老板”的真偽,說,你先出去等一會兒,總得等我們吃完飯。

剛才的事兒觸動了老太太的傷心事,就也說:人,真是不能有病。有了病,有錢還好說,沒錢,那就得讓病慢慢打熬。接著,她說起了雪妮爹已查出得了高血壓,晚上特別厲害,頭暈,睡不好覺。醫生說輸幾瓶水就管事,可是雪妮爹疼錢,一直硬撐著不去輸。老太太說著淚就下來了:高血壓很容易腦溢血,你爹要沒了,我可怎麼過?雪妮知道老娘是在說給“大款”女婿聽,可是這“大款”並不是大款,女婿也不是真女婿啊,又不能說破。於寧看見老太太流淚,想起自己老爹就是腦溢血死的,那時他正上初三,隻好卷了鋪蓋回家,眼睜睜看著成績比自己差的同桌考上了高中讀上了大學。於寧心頭一熱,說:有病總要治,我今天帶的錢不多,先拿五百塊回家輸輸水吧。又對驚愕地望著他的雪妮說:過會兒你別忘了到我房間拿錢——我吃飽了,外麵的人怕是等急了。

於是,於寧走出房間。那人急得抓耳撓腮,抓住於寧的胳膊牛經理牛經理地亂叫。於寧說,你到我房間裏來說話。拉著那人坐電梯去了十六樓。

一進門,於寧就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牛經理。那人說:我聽著聲音也不像,但不是你,你幹嗎還應著?於寧簡單給他解釋了一下,沒想到那人不依不饒,說於寧欺騙了他的感情,浪費了他的時間,伸手向於寧要五十塊錢。於寧說,要錢沒有,要命倒有一條,可是你敢拿嗎?那人說,剝下你這身衣裳來,伸手就去扯。於寧拚命護住,急中生智說:你想不想找到真的牛老板?這條重要信息我可以五十塊錢賣給你,咱倆就扯平了。那人一聽真牛老板就在本層,連忙去堵門,一邊走一邊說:要是假的,我還來找你。

於寧一邊小心翼翼地脫下那身貴重衣服,一邊後悔不該心頭一熱就說要給雪妮爹娘五百塊錢。他口袋裏的確是有五百塊錢,可那是他一滴滴汗水積起來的,要拿它買化肥,買夏天穿的衣服,就是將來娶媳婦的錢,也要靠這唯一的來源慢慢積攢。這時,雪妮上樓來,一進房間就埋怨於寧,不該信口開河裝大款,他請客她買單,她哪裏還有錢?於寧說:那能是擺闊不擺闊的事嗎?我也是農村人,能不了解你爹娘?要不是實在為難,訴苦求人的話能輕易說出口?於寧賭氣拿出口袋裏的錢扔到床上說:我知道自己不是大款,可是老人有病總得治啊。這錢,我是實實在在給你父母的。沒想到雪妮非常生氣,說:我們為什麼要你的錢?你算什麼人?於寧沒好氣地說:我算個旁觀者行了嗎?你父母都這麼大年紀了,跑這麼遠的路來看你!給他們點兒錢治病你都舍不得!雪妮瞪著於寧,眼裏迸出淚來。於寧沒想到雪妮會這麼傷心,連忙補救說:我隻是說說,其實我比你還吝嗇。我們掙個錢都不容易嘛。雪妮擦了淚,說:你也別勸我,我並不是嫌你說我。我是想到自己沒錢難過。我能不知道自己父母不容易嗎?我能不想給他們錢花嗎?沒錢,你就是裝有錢的樣子也辦不到啊!這錢你收起來吧,他們已經叮囑我,千萬不能要你的錢,要不,會讓你笑話我們貪財的。於寧說:你收起來吧。這兩天你花錢不少了,就算我們合資嚐了嚐當老板的滋味吧。聽了這話,雪妮禁不住破涕為笑,但錢她還是不肯收。

於寧說:這衣服弄髒了,怎麼辦?雪妮說:不要緊,我小心洗洗髒了的地方,吹幹了,看不出來的。於寧說:這當老板的滋味也不怎麼樣,就單單侍候這身衣服,也夠累人的。我寧願擦窗戶,不願當老板。雪妮一笑說: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於寧說:吃不到的葡萄就應該認為是酸的。好了,我該去擦窗戶了,那才是甜葡萄。雪妮追到門口,把錢塞到於寧的口袋裏,說:你不坐坐了嗎?一雙眼睛明亮地盯著於寧。於寧的心在那一瞬間悠的一下,仿佛從十六樓掉了下去。

於寧他們第二天就告別了大廈。之後他們幹活兒的地方離大廈越來越遠。三個月後,於寧總算讓自己忘記了雪妮,隻是在夢裏,偶爾還會看到她那雙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於寧他們幾個幹完活兒後,決定奢侈一下,在夜市上喝幾杯紮啤。於寧從來不舍得喝酒,酒量很小,喝了一杯半,就有些醉了。突然,一個肚子奇大、身材奇矮的男人,攜著個漂亮得讓人目眩的女孩從他們身邊走過。於寧喊了一聲:雪妮!那女孩回頭看了他一眼,卻逃避似的轉回了頭去,更親密地把頭靠到那醜男人肩上。於寧的心一顫,胃裏的酒就向上撞,他立刻就覺得喝醉了。

那女孩就是雪妮,因為她那雙眼睛,於寧永遠不會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