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院裏的故事(3 / 3)

對我們大院裏的人來說,有沒有小軍都一樣,他是個異類,根本不像我們院裏的人。

小軍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芸姐已徹底和自己的另類生活訣別了。她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無可挑剔的芯子工,即便做伴舞最火的那段日子,她都嚴格地遵循著上下班時間,從沒有落下一天的芯子活。盡管這個工作不曾給她帶來多少收入,但她始終覺得這是可以安心工作一輩子的職業。芸姐拒絕了好幾個愛慕她的人,她認為自己不配那些善良單純不在乎她過去的追求者。

刑滿釋放的東哥回到我們大院,一時竟不適應自由的新生活,思維似乎還停留在幾年前他進去的時間。而時代的發展多麼迅速啊,他被毫不留情地遠遠拋在後麵了。他已經是個落伍之人,一個被時代遺棄的曾經的風雲人物。東哥隱隱覺察到自己與時代的脫節和與他人之間的差距,他處事低調,在人麵前顯得十分謙卑。東哥唯唯諾諾的樣子讓曾視他為夢中情人的少女們失望透頂,她們不知不覺長大成人,望著謹小慎微的東哥,因自己曾為這樣一個人心動過癡迷過而覺得不可想像,繼而嘲笑自己年少時的無知與幼稚。

東哥努力地追趕適應著不停蛻變的社會,少年時的輕狂與不羈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老成持重。他堅定地謝絕道上的朋友為他接風洗塵,溫和卻又不可動搖地和他們一刀兩斷。東哥進去時沒有出賣過任何一個人,道上的朋友都被東哥的義氣感動,他們尊重東哥的選擇,說,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一聲,在所不辭。東哥說,都洗手吧,社會已經不屬於我們這代人,我們該安安穩穩過日子了。有幾個心有戚戚焉,說,是該上岸的時候了,現在的那幫古惑仔們,說砍就把人砍了,連一點兒道義都不講,壞了我們的名聲。有幾個卻嘻嘻哈哈地笑著說,東哥,我們尊重你的決定,你也就不要婆婆媽媽地給我們講經了,道理我們比誰都清楚,可人各有誌,我們有我們的生存之道啊。

東哥履行著自己的承諾,想娶老婆做個飲食男女過簡簡單單的日子。東哥的愛情觀非常直接明確,他問東姨,媽,我想娶小芸,你願不願意?東姨想了想說,擱幾年前我說啥也不會同意,現在,咋說呢,芸兒也是個苦命的人,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看著辦吧,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半截入土的人了,還有啥說的。

細雨紛紛的傍晚時分,東哥敲開了芸姐家的門。芸姐還沒有從小軍的打擊中完全恢複,一下班就鑽進屋裏,極少外出。她看著東哥,一時想不出他能來她這兒幹什麼。芸姐憔悴的美在東哥心裏掀起驚心動魄的巨瀾,他故作鎮定地說,我們出去走走。芸姐意外地盯著他。東哥說,我是說咱們出去走走,你總不能把自己一直悶在屋裏。芸姐衝他平和地笑著說,謝謝東哥,我不想出去。東哥一時語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第一次相約這麼簡單地以失敗告終。東哥並不氣餒,不久後卷土重來。他守在我們大院門口,專等著芸姐下班。三三兩兩的從廠院回來的人群中,孤單憂鬱的芸姐特別引人注目。東哥老遠就直奔主題地喊,小芸。然後尾巴一樣跟上芸姐,好幾個人在他倆身後給東哥做加油的動作,東哥笑著會心地點點頭。可走到芸姐家門口,東哥也沒能說動芸姐和他一起出去走走,芸姐壓根沒有想過給他一個機會。但芸姐的冷漠與拒絕一點兒也動搖不了東哥的決心,東哥相信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古訓。

這天夜裏,暴雨突然下個不停。等我們大院裏的人醒悟過來,院外一牆之隔的三裏河河水已經猛漲過警戒線,正漫過河堤往地勢最低的新華電機廠家屬院衝過來。住紅瓦排子房的人都慌慌張張地忙著裝沙袋堵在門口抗洪,然而很快發現不斷上漲的凶猛的洪水不可能拒之門外,很多人開始抱著值錢的東西逃出家門尋找棲身之地。芸姐在屋裏不知所措心慌意亂,她拿起這放下那,一樣東西也不想丟下又一樣也沒有拿出去。洪水加速上漲著,很快淹沒到她的膝蓋,屋裏所有的物品東倒西歪漂浮不定。這時,東哥在門外焦急地大聲喊,小芸,快出來,危險,房子要塌了。強大的水流阻力使東哥一時推不開房門,芸姐在裏麵幫著才打開了。東哥一把攥住芸姐的手拖著她往外跑,隻抱著母親遺像的芸姐說,東西,東西一樣也沒有拿。東哥說什麼也不鬆手。都啥時候了,你還待屋裏,不要命了?他大聲責怪。芸姐跟東哥趟著水走出院門時,才看到有些瓦房已經被大水衝垮,不由暗暗後怕。這些建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藍磚土坯相混合的紅瓦排子房,在我們匆匆逃出不久,猶如電影裏紙糊的道具一樣不堪一擊地全倒掉了。

東哥拖著芸姐冒雨跋涉來到廢棄已久的工人娛樂室,這高大的四通間房子裏有一個將近兩米的水泥平台,是六七十年代廠裏興極一時的文藝演出用的舞台。上麵已經擠滿了逃避洪水的人和搶出來的家具家電衣裳被窩還有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們騰出個小空位,東哥把芸姐拉上來,擠在那兒。芸姐的單薄衣著早已濕透了,她神情甫定,便開始感到陣陣涼意,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東哥很自然地摟著她,芸姐稍稍地反抗一下,依了他。肆虐的強大洪水麵前,每個人都顯得那麼的弱小無助,芸姐把頭輕輕地放到東哥肩上的一刹那,兩人竟有了從此後相依為命的感覺。

大水過後東哥向芸姐求婚。芸姐問,我的事你都知道?東哥說,全知道,這反而更堅定了我愛你的決心。芸姐說,為多掙點錢,我到歌廳做過伴舞。東哥說,那隻代表過去,誰都知道你是為了小軍。一提起弟弟,芸姐心裏隱隱作痛,同處一城,小軍卻人間蒸發似的再也不見她。芸姐說,我弟弟沒說錯,我真的和別人睡過,你不會嫌棄我吧?東哥說,我過去啥樣你也知道,我還怕你嫌棄我呢。芸姐說,如果有一天你真嫌棄我想離開我我也不會怪你,我知道我是啥人,連我弟弟都看不起我。說著說著芸姐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東哥手足無措,說,從我爸葬禮上看見你那一刻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你,心裏暗暗地對自己說,我要照顧你一生一世,我發誓我是真心的,能娶你是我最大的福氣,我願做你身邊最忠誠的一條狗,永遠聽你的,永遠不會背叛你,永遠保護你不再受任何傷害。

東哥和芸姐快結婚的前幾天,他們到商城買結婚物品。有個小毛賊盯上了芸姐背的包。那家夥剛試試摸摸把手伸進去,注意他好長時間的東哥不動聲色地擒住他的手腕,稍微用了一把力,那家夥痛苦地掙紮著卻怎麼也抽不出手,於是麵目猙獰地威脅東哥說,放開。他的左手裏多出把精美的小藏刀。東哥的右手倏然從他左手上掠過,刀不知咋地到了東哥手中。小毛賊還沒回過神,東哥揮著刀已在他臉前雜耍似的舞起來,他隻覺眼花繚亂一股股森森寒氣撲麵而過,嚇得麵如土色魂飛魄散,戳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怕一不小心自己臉上的某個零部件就有可能不翼而飛了。東哥冷笑著說,魯班門前耍锛,你還嫩點。對猖獗的小偷又恨又怕的人們一直在渴望英雄的回歸。一旁圍觀的人望著東哥齊聲為東哥叫好。幾個膽大的圍觀者還跑上來幫著東哥收拾那個小毛賊。受到鼓勵,更多義憤的人加入進去。這時趕到的治安員適時地製止了眾怒,把那個倒黴的家夥帶走了。東哥恍然想起幾年前也是在商城,兩個警察和自己,還有芸姐,何等的相似,可今天的身份完全變了。人們的叫好聲中東哥扭頭看著芸姐,竟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

元旦他們結婚那天,住水災後重建簡易房的老鄰居們全參加了。我媽高興得都流下了眼淚,像自己的女兒出嫁一樣幸福。我的四眼姐姐榮幸地做了芸姐的伴娘,她為了這個職位專門配了一副藍色的隱形眼鏡。此時的東哥在我姐眼裏猶如過氣的明星,她正和一個幾乎整天騎在摩托上像魔鬼終結者一樣酷的家夥打得火熱。如今女性選擇男友的標準好似她們選擇夏天的衣裳,目不暇接變幻莫測。我姐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上緊緊抱著酷哥渾實的後腰,撒著嬌要酷哥回頭仔細看一看她的眼睛。酷哥帶著永遠不願摘掉的墨鏡端詳了老半天,也沒看出個名堂來。我姐不滿意地說,笨死了,笨死了,你沒發現它有神了發亮了,像外國人的一樣還帶著藍色呢。酷哥醒悟似的噢了一聲。這家夥最終成了我親愛的姐夫。別看模樣挺酷,其實是個忠厚善良的人。也不知誰和我說的,這年頭,老實人吃虧,所以,像我姐夫一樣的人需要偽裝得盛氣淩人不可侵犯,隻有這樣,貌似強大的背後那顆潔淨的心才不容易受到傷害。唯一讓我媽我爸不如意的地方是他太不善言辭,用我爸的話說,三巴掌打不出個屁來。沒有一個可以探討氣功的女婿他當然不太滿意了。

婚禮上芸姐問起了我,那時我正在相鄰的城市上學。我媽也有些奇怪,她說,應該回來的,早通知他了,他說過一定要回來的。那個難忘的無限惆悵的公曆新年裏,同寢室的人有的回家了,有的相約出去狂歡了,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憂傷地喝酒。半醉的時候,小禾悄悄推門進來,輕輕坐到我對麵,托著尖尖的下巴望著我,說,你喝吧,醉了也許能了結你心裏的愁怨。我要和她碰一杯,她笑著拒絕了,說,我得為你保持清醒,如果連我都醉了,一會兒誰又能照顧你呢?小禾是本城人,畢業後我也留了下來。我給她說這是因為她,她感動地說會愛我一輩子。

芸姐在婚禮上最想見到的人是小軍,可他自始至終沒出現。晚上,芸姐撲到東哥懷裏哭,說她就這一個弟弟也不來祝賀她,難道她過去所做的真的不可原諒,難道真如外人說的那樣是她慣壞了弟弟,因此這是她咎由自取?東哥說,你不要自責,你為他幾乎忽視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相信有一天小軍會良心發現,來向你認錯。

也許走過彎路的人更能體味真情的快樂,婚後東哥和芸姐過得很幸福。結婚周年,東哥說,咱倆到一品香吃頓飯紀念一下吧。芸姐覺得太破費,那是本城最豪華的大酒店。東哥說,往常我聽你的,今天讓我做一次主,你聽我的。芸姐想想說,就這一次啊。東哥興奮得臉都紅了,說,我還想給你買束玫瑰。芸姐說,答應你吃一頓就算了,你還想得寸進尺。東哥忙說,不敢不敢。如今的東哥徹徹底底變成了居家小男人,唯芸姐馬首是瞻的模範丈夫。

他們走進一品香時,細心的芸姐看到門外高大巍峨的羅馬柱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討飯婆婆蜷縮成一團,她心裏最軟的地方一時竟被觸動。東哥看出她的心思,說,一會兒我們多要些菜,給她點兒。芸姐瞅瞅東哥,心裏蕩漾著幸福。他倆在人聲鼎沸的大廳門口處尋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來,豐盛的菜肴很快端上,東哥要芸姐先動筷。芸姐愉快地拿起筷子,手剛伸出卻突然僵在那兒,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泥塑般地呆住了。門口相偎著走進一對紅男綠女,男的進來時也看見了芸姐和東哥,他有些意外,但馬上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表情平靜地摟著女的徑直進入一處雅間。東哥一眼認出那個男的,他滿臉通紅地望著那人的背影,坐臥不寧,筷子舉了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霍地站起來,大步跟過去,咚地推開雅間門,直盯著纏綿一處情意正濃的兩個人。女的看見身材高大的東哥虎視眈眈立於門口,覺得形勢不妙,臉都有些白了。男的卻不動聲色地蹺著二郎腿,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東哥說,你姐在外邊,去和她打個招呼。男的似乎沒聽見,二郎腿繼續悠閑地打著拍子。女的哆哆嗦嗦地問,你是誰?想幹什麼?東哥指著那男的大聲說,我是誰,你得問他。

看著弟弟小軍和女朋友一起走過來,芸姐的心怦怦跳著,幸福得全身像陽光照射一樣鬆軟,如果沒有椅子的後靠支撐,她幾乎要曬化似的從椅子上流淌下來。對她來說,能得到弟弟的諒解與承認,比啥都重要,自己曾經所受的屈辱和委屈又算什麼。

女朋友問小軍,她到底是不是你姐?小軍神情淡漠地瞥一眼芸姐,冷冷地說,我沒有姐,我姐早死了。芸姐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身子控製不住地一點點往下滑。東哥說,你再說一遍,她是不是你姐?小軍麵無表情地說,我都說過了,我沒有姐,我沒有做雞的姐。芸姐撲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小軍的話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裏。我想即便一把真刀子,隻要是弟弟捅入的,芸姐也會毫無怨言地承載它。可東哥不答應。東哥刷地抄起啤酒瓶往玻璃鋼桌沿上一磕,酒瓶嘭地碎成兩半。我毀了你這沒人性的狗東西。他叫著掄起犬牙交錯的半個瓶子直奔小軍。芸姐看事不對,忽地從地上爬起,一把抱住東哥的腿,跪到他麵前,哭著說,你敢動他一根毫毛,我就死在這兒。東哥掙脫一下,芸姐真的一頭撞向地麵。東哥慌忙攔阻,芸姐額頭已碰得鮮血直流。小軍很快從驚慌失態中回過神,無辜地聳聳肩,悻悻地衝女朋友說,看到了嗎?匹夫之勇,粗人,粗人就他媽這野蠻相。芸姐無力地靠在東哥身上央求,東哥,我們走,我們走吧。東哥緊緊地摟著芸姐,忙亂地擦拭著她頭上不停冒出的血,結結巴巴地說,你別這樣,你,你可不能生我氣,咱這就走,我,我全聽你的。東哥心裏隻有芸姐,他旁若無人地抱起絕望的芸姐往門外走去。看熱鬧的食客自動讓出一條通道,經過小軍身邊時,東哥輕微地碰了他一下,小軍怕芸姐身上的血汙了他的筆挺西裝,往後避讓兩步。

擁著女朋友走進雅間安心坐定,小軍盡顯紳士的翩翩風度,談吐高雅,幽默瀟灑,自然哄得女朋友歡欣不已,早把剛才的不愉快忘到十萬八千裏之外。大餐過後飲罷紅酒,小軍嘴角叼著精致的牙簽,很有派頭地打個清脆的響指。眼色極好的服務員托著收銀盤走到他身邊,半彎下腰遞上賬單。女朋友稍稍喝多了一點兒,雙手捧著紅撲撲的小臉,沉醉地望著她的青蛙王子,期待著他圓滿地完成情人大餐的最後一道程序——付賬。小軍伸手往西服裏麵摸錢,突然觸電似的站起,有點兒尷尬,雙手裏裏外外地搜索所有的衣袋,臉上漸漸漲得死豬肝一樣。見鬼,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分錢。呆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醒悟,跳將起來,破口大罵,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我操他媽,真他媽的男盜女娼。

酒店外瑟縮的討飯婆婆透過玻璃幕牆目睹了大廳裏麵的一度混亂,而後她看見滿臉寫著愛意的男人抱著神情淒然的受傷女人走出來。經過她身邊時,男人的手輕輕地揚了一下,一遝東西落到她的腳旁。老婆婆驚喜地發現,她得到了也許是一生中最大的一筆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