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院裏的故事(2 / 3)

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沒有人說得清楚。芸姐從此再也不願提這事,劉哥不知所終,浙江女人也三緘其口不再露麵。當事人一個也不願出來澄清事實,我們隻能通過表象做出合理推測。我媽說起這事的時候,還一個勁地犯悔,那個時候咋就沒人能聽懂劉相公的話呢?一切真相都在那裏頭。我爸借著我媽的話居然提起推廣普通話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後又說到本地電視上正在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女子選美比賽,後來,不知咋的又談到目前中老年人中開始流行香功,他們把話題越扯越遠了。芸姐和劉哥的事是轟動一時的話題,但不是一個永久的話題,報紙上電視上都說我們正處於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不應該在一件事情上揪住不放刨根問底,生活要繼續,新聞與熱點每天都有發生。

小軍知道芸姐和劉哥分手之後差點跳起來,這不是說他就如一個熱血青年,不許有人玷汙姐姐的名譽,而是他預感到自己將要和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一樣陷入必然的可怕的經濟危機中了。劉哥某種意義上是他取之不竭的提款機,所以才得到他的默許認可,才能與芸姐交往。沒有小軍的同意是不可想像的。小軍不甘心,旁敲側擊地鼓動芸姐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他有老婆又怎麼了,不是不幸福嗎?以往芸姐對小軍言聽計從,這次卻沒有遷就他的意見。當然,小軍也沒有太堅持自己的想法,不過,他放出風來,馬上要高考了,他要上大學,學費要芸姐看著辦。

鑄造車間的員工對芸姐的態度有些微妙,既保持著同情理解和關心,骨子裏又含著一絲不露的鄙夷。芸姐與以前判若兩人,工作之餘很少和誰說話,幹完活就悄無聲息地走了。芸姐盡量做得不顯山露水,但她卻一直是鑄造車間最獨特最引人注目的風景,是每個鑄造員工的眼裏心裏都揮之不去的存在。沒有人知道芸姐這時最急需的是錢,弟弟小軍無時無刻不在她麵前嘮叨那該死的學費,他考上了一個三流大學的美術係。學畫畫,那可是花錢的專業,顏料紙張自備不說,每年都要到各地的大好河山中去寫生,光車馬費這一項就是筆不小的開支。芸姐的收入供不起他,更何況為滿足小軍近乎無止境的需求,她早已負債累累。

錢,錢,真像一夜之間遍布大街小巷的傳銷大師宣稱的那樣,它有四個腳(角),我們兩條腿的人怎麼能追上呢?每個人都瘋狂地追逐,反而鍛煉了它伶俐的四條腿。這是一個虛假的莫名其妙的繁榮時代,我們在為錢奔走呼號,我們信以為真地聽命於所謂的經濟學家的布道,為花錢而心甘情願接受精明的商家一茬又一茬花樣百出的推銷的擺布,似乎每個人都可以瘋狂揮霍自己的青春和提前透支自己的未來,沒有誰能免俗,沒有誰能獨善其身如世外高人。風風火火的星期天市場蕭條之後,第二職業這個名詞漸漸為人們熟知並接受。芸姐也有了第二職業——歌廳伴舞,一個令輕佻的女孩如魚得水卻令正統姑娘避之不及的新生詞彙,它很容易讓人自覺不自覺地產生豐富的聯想,字眼裏充滿了溫暖曖昧的意味。你是什麼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能沒錢,某些掌控著說話權力的人不遺餘力地宣揚著這個新的生活觀。

每天晚上,芸姐鮮亮的衣著和豔麗的裝扮都會成為我們大院裏人們閑談的主要話題。我媽不止一次跺著腳當著我和我爸的麵搓手長歎:這是怎樣的社會啊,教人學壞了,伴舞,伴舞,烏七八糟的,分明做雞嘛,芸兒她也不瞅瞅,啥幹不了非幹這個,墮落啊墮落。我爸笑著說,都啥社會了,還戴有色眼鏡抱著你的老皇曆,這是新形勢下的新職業,三天不讀書不看報,你連我的思想覺悟也趕不上了。我爸開導我媽的同時,手並沒閑著,他正為一盆水仙花發功。自從他迷戀上氣功,給我們家小院裏的花草樹木發功布氣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他不無得意地對我媽說,你瞅瞅,咱這些東西是不是比別人家的長勢旺,因為我在它們周圍設下了氣場,它們接受到了我的功力,給你說白了,咱院裏就存在這樣一個大氣場,我專門發功布下的,它能保證維持我們每天身體機能所需的各種空氣中的營養成分處於相對平衡的狀態。此刻我爸就像一位領悟了生命真諦的得道禪師。

這年寒假,小軍沒回來,隻給芸姐寫了封要錢的信,信上甚至沒有提他不回來的理由。芸姐黯然神傷了一陣子,把錢寄去,並且叮囑北方冬天冷,要多穿禦寒的衣裳。

春天來的時候,我們大院門口經常停放著一些名牌轎車,我們不止一次看見車上的人裝模作樣地對著磚頭一樣的大哥大神氣活現地叫喊。這些意氣風發的人都在等芸姐。芸姐的名氣越來越大,她已經不用去歌廳,每天等著請她的人都排成隊。芸姐答應陪哪個老板,簡直是給他很大的麵子。傳呼整天響個不停,一千六百多塊的摩托羅拉漢顯BP機用壞了好幾個。

有一天,電信局的人一聲不響地來給她安了一部電話,竟然連一口水都沒喝。這把我們大院人眼紅的,三千塊錢的初裝費不說,如果你怠慢了裝電話的工人師傅,他們會以沒有線頭為由讓你無休止地等下去,也就是說,你出三千塊有時候也不一定能安上電話。芸姐能,一分錢不出有人心甘情願地來幫她裝上。大院裏的人紛紛傳說芸姐認識的人物可都不一般,這一點老三給予肯定證實,自詡為汽車發燒友的他反問我們幾個疑惑者,你們自己瞧瞧,坐這些車的、擁有這些車牌的能是普通人?緊跟著他又說,打死我也不信。住第二排紅瓦房停薪留職的牛哥找到芸姐試著說,他的燒雞店申請電話兩三個月了還沒安上,能不能找人幫忙問問。芸姐說,行,不過我可不敢保證成不成。沒出三天,牛哥的電話就裝上了,工友們的態度還出奇的好,也沒有喝他一口茶,更不要說吃他的飯了。牛哥高興地提著兩隻燒雞來謝芸姐,芸姐回絕了他,說什麼也不收,小事一樁,至於嗎?牛哥後來逢人就說,小芸不簡單,真是不簡單。

暑假裏小軍給芸姐打電話說要和同學一起去四川峨眉山寫生。芸姐寄了些錢,還囑咐他注意安全,帶件厚衣裳,山頂上涼。

這年冬天東伯不在了。深夜他從外邊回來,醉倒在家門口,再也沒爬起。被早起的水叔發現時,薄薄的一層雪像被子一樣把他蓋著,東伯安詳得仿佛剛剛睡熟。嗜酒如命的他臨終時緊緊攥著的酒瓶像長在他手上,竟沒人能從他手裏奪過。

東哥在兩名獄警的看護下奔喪。他的出現使我們院裏許多青春期的女孩子激動不已。他看上去還那麼帥,高強度的勞動改造反而使他擁有了一種迷人的成熟感、滄桑感,待人接物老成持重了許多。鄰裏吊唁的人很多,我爸拉著東哥唏噓不已。我太粗心大意了,如果當初再認真點,心再誠點,你爸肯定答應跟著我學氣功了,那事情就不會這樣了。我爸信誓旦旦地說,他也就不會這麼嗜酒了,即便是喝酒喝醉了又咋的?有了氣功,他身體周圍自然形成一個氣場,雪呀涼氣呀,什麼呀?根本不可能侵襲他,可現在,他,他……我爸又傷感自責起來,好像東伯的去世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東哥耐心地聽著我爸嘮叨,時不時還出言安慰兩句,但他不知道如何能讓我爸止住這莫名的內疚和無休止的訴說。

我那戴著眼鏡的四眼姐姐麵色蒼白地躲在我爸後麵,她已是一名剛剛參加工作的色織女工。她這會兒快要激動得昏過去了,白馬王子就在眼前。她完全有機會上去大大方方打個招呼,可她拘謹地固執地半隱半藏在我爸的身後。東哥瞅見她了,還衝她友好地一笑,表示認出她來了。這輕描淡寫的眼神和稍縱即逝的一抹微笑輕易地擊垮了我姐心裏虛張聲勢的防線,她的臉更加蒼白了,像一張紙似的。如果不是倚著那棵可憐的小椿樹,我想她整個人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

這時候芸姐走過來,她說,東哥你回來了。東哥愣了一下,才認出令他眼前一亮的人就是芸姐,一時竟有些局促,說,回來了,回來了。還想說什麼話,芸姐已經憂傷地走到東姨跟前,雙手攙住悲傷過度的東姨。這是東哥和芸姐唯一的對話,他沒有待多長時間就被獄警帶走了。東姨痛上加痛,又昏了過去。芸姐和另外一位阿姨忙著照顧東姨,沒機會與東哥告別。

第二年春夏相交的一天下午,我們大院裏響起了芸姐少有的興奮的說話聲。我弟回來了。她丫環似的跟著大學畢業的小軍走進大院,逢人就驕傲地介紹,我弟回來了。她推著小軍,快叫李叔,快叫張姨,快叫劉奶。上幾年學,小軍像患了失憶症似的把院裏的人全忘了,一臉生硬的表情,機械地重複著芸姐的提示,弄得不好意思的芸姐歉意地紅著臉賠笑,後來小軍幹脆顯出不屑的神情徑直往家裏走。一進屋他就開始發藝術家憤世嫉俗的脾氣,俗,真他媽的俗不可耐,一回這院我就感到絕望與窒息,都過著卑賤的生活,還井底之蛙一樣其樂融融,看到他們,我從心裏生出的全是無望和悲哀。芸姐聽出來他這是在指責我們院裏人的生活,不快地說,小軍,別人咋過是別人的事,我們無權過問。小軍一臉孤傲地瞧著芸姐,說,算了,給你說你也不懂,你也體會不到,總之,這院裏的人沒有一點兒生活質量,純粹一群快樂的豬,我卻是唯一的思考著的痛苦的人。

小軍說得未免偏激,但也許還有一點兒道理。我們院裏的大部分人家還住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蓋的紅瓦排子房,因機械行業的不景氣和社會的飛速發展而與主流社會拉開了越來越大的差距。大院裏的人都能感到生活的壓力,不過我們大多時候不願正視,隻想通過對昔日輝煌歲月的緬懷來躲避現實生活中的無奈。新華電機廠,已經被日新月異的時代遺忘了,被爭先恐後前行的人們遠遠拋在後麵了。

小軍在家沒待夠三天,就和芸姐招呼了一聲,搬出去和同學住了,芸姐想攔都攔不住。他偶爾和那位親親密密的女同學回來,唯一目的是問芸姐要錢。他振振有詞,我又沒上班,哪來的生活費,等我工作了,肯定會還你的,姐,你就一百個放心。芸姐無可奈何瞅著小軍半要半搶地把錢拿走。芸姐小心地說,小軍,回來住吧,你一個大男人住女朋友家,還不被人笑話?小軍不屑一顧,都是世俗之見,這叫本事,沒本事的人還真住不了。芸姐拿他沒一點兒辦法,隻好由著他。芸姐覺得她這輩子,隻要小軍自認為過得好,她也就安心了,也就沒有任何遺憾的事了,也就沒有辜負母親臨終前的囑托了。

小軍不止一次說,這個破電機廠打死我也不會進去。他皇帝諭旨般地命令芸姐找個事業單位接收他這個藝術工作者,講完摟著女朋友揚長而去,直到沒錢的時候才會再想起芸姐。不用小軍說,芸姐也不會同意他回廠裏上班,好歹一個大學生,她可不想讓小軍出力吃苦,再說不定哪天,風雨飄搖的廠就有可能倒閉。芸姐認識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小軍的工作需要費些周折,但不是跑不來,幾年前她有目的性地選擇儲備了這方麵的人際關係。芸姐試著給小軍說了幾個單位,小軍想了想,挑了文化局市場管理科稽查大隊。

小軍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幹淨利落地甩了女朋友。那個被拋棄的女孩找到芸姐哭得死去活來,央求芸姐勸勸小軍,看那情形沒小軍她活不成了。她向芸姐哭訴和小軍的交往,芸姐才注意到她原來是幾年前芸姐因為劉哥的事跑回家裏時,和小軍一起待在屋裏的那個女孩。女孩說:他畢業剛回來那段日子整天找我,不停地在公司門口等我,我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他說他不在乎,隻要沒有結婚,就有公平競爭的機會,就是我結了婚,隻要他愛我也會追我。我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又和他好上了,天啊,四年都不來往,一見麵我竟為他甩了對我一心一意的男朋友,現在倒好,他剛上班就迫不及待地甩了我又談一個,我算看清他了,他利用我,榨不出油水了,抬腳就走,他眼裏根本沒有真愛的人,他隻愛他自己,對他有利的他就瘋狂追求,對他無用的他棄若草履,姐,你一定要幫我,我不計較他的薄情寡義,為了他我已經丟棄一切了。

芸姐雖然對這女孩沒有好感,可讓她哭得心軟,就說,好了,你別哭了,我去找他,勸勸他。小軍對芸姐的到來非常冷淡,說,你怎麼來了?沒事不要來這兒找我,這是上班時間。芸姐淡淡地說,沒事我才不來呢。聽完芸姐的陳述,小軍不熱不冷地說,你知道她的外號叫啥嗎?公共汽車,誰都能上的那種破玩意兒,我還被她騙了,她的話你哪能信。芸姐說,不管咋著你去看看她,我怕她因你有個三長兩短……小軍冷笑起來,她?她會為我三長兩短?她的男人多得是,要死,她都死N次了。

芸姐沒有說動小軍,但那女孩也沒有再來找過她,起初芸姐還怕她出事,後來漸漸把這事忘了。看樣子不像女孩說的那樣嚴重,沒有小軍她照樣能活下去。我們身邊總有些這樣的人,如同天才演員,戴著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的麵具,把生活當做戲來演,鬼才知道他們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麼。

小軍做的另一件非常之舉是與芸姐決裂。他熟悉工作後不久,有天晚上,突然回來了,芸姐看著不輕易出現的弟弟,關心地問他,吃飯沒有?小軍不鹹不淡地說吃過了,然後徑入他過去住的房間,亂扒了一陣,拿了幾本書出來。芸姐問,你這是幹啥?小軍說,我要走了,徹底離開這兒,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芸姐說,你咋著了?小軍盯著芸姐問,你知不知道上大學時我為什麼不肯回來?芸姐一時猜不透他突然提到過去啥意思,搖了搖頭。小軍說,因為我一直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屈辱的十字架,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年你都在幹些啥,一想到自己的姐姐竟是做雞的,我就無地自容,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你體會不到我有多痛苦,好在不堪回首的日子終於熬出頭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我走,永遠地離開這個令我蒙受恥辱的家。芸姐萬萬沒料到,傾注自己全部關愛和希望的弟弟,會如此陰毒冷酷地摧殘她脆弱的自尊,撕扯她隱秘的傷口。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到頭來他居然絕情絕義,反戈一擊。芸姐隻覺得自己鑽進了一個精心布置好的圈套,而這個套子正是自己最親最近最信任的人一手設計的。她身子被雷擊中似的晃了晃,跌倒在地上。小軍上前扶起她說,姐,我最後一次幫你,最後一次喊你姐,以後,我們形同路人,為了我的前途,你不要去找我,你的名聲會影響我在單位的升遷。芸姐虛弱的手想牢牢抓住弟弟,但小軍輕而易舉地掙脫出去,一聲不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