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院裏的故事(1 / 3)

神偷也有失手的時候,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東哥把手伸進前邊那人的褲兜兒裏,摸到一個冷冰冰的金屬物。雖然有幾年積累下的豐富經驗,他一時竟也猜不透那會是什麼玩意兒。管他呢,先掏出來再說,難道會是一副手銬?東哥為自己此刻還有一種自嘲的幽默感揚揚得意。

果然是一副手銬。它在春天明媚的陽光裏放射著灼目的銀光,完美得像一件出自大師之手的藝術品。前邊那人用貓捉老鼠的神情瞧著東哥,東哥的頭嗡地大了。我們已經盯你半天了。那人胸有成竹地說。東哥嘿嘿一聲幹笑,身子突然一轉,撒腿想跑,可腳還沒來得及踮起,旁邊已經有人抬腿向他橫掃過來。那條久經沙場的腿像鐵棍一樣令人生畏,狠狠地擊中東哥。我們聽到東哥變調的慘叫聲的同時,看見他木樁似的幹幹脆脆地向前倒下。拿手銬的人順勢壓到他身上,訓練有素地銬上了他。東哥的臉重重地碰到鋪就不久的水泥地磚上,火辣辣的刺疼。他奮力地昂起脖子想把受傷的臉抬起,這個舉動被壓在他身上的人理解為反抗,那人氣憤地抓著他的頭發把他的頭磕到地麵,義正詞嚴地警告他,老實點。擁有一條非凡鐵腿的人向四周湧過來的圍觀者亮明身份,警察,警察抓小偷。

東哥流血了。芸姐揪心地拉著小軍的手小聲說。她有點兒不敢相信地上的那個人會是東哥,新華電機廠第一英俊瀟灑之人竟如此的狼狽。小軍用力拉著姐姐往圍觀人群外邊擠,他為認識這樣的人感到恥辱,為我們院子出了這樣一個人而感到恥辱。小軍已經是要考大學的人了,已經成為一個明辨是非有正義感的青年,他的臉上寫著不屑與憤怒。社會渣滓!他恨恨地說。芸姐被拉出人群的一瞬間低低地喊了聲,東哥。東哥強睜開被水泥磚蹭得紅腫的眼,看見了芸姐,努力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半邊流血的臉使他的笑看起來有點兒猙獰。給我媽說,中午不用做我的飯了。他遠遠地對芸姐交代。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也正是他那超然與玩世不恭的態度,迷倒了我們院裏多少懷春的少女啊。

東哥被警官拽起時,從夾克裏麵掉出一本警官證。那個押著他的警察彎腰撿起,打開看了一眼,放到自己的衣兜裏,半是佩服半是發狠地敲了一下東哥的頭。行啊,小子,手夠快的。東哥謙卑地笑著說,玩笑,玩笑,大哥。

在我們電機廠家屬院門口芸姐遇上了東伯,她紅著臉急切切地說,東哥,他,他在商城叫警察抓走了。東伯拎著他長年不離手的酒瓶子,皺著紅彤彤的鼻子說,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說,他已經被抓了。東伯靠著螺紋鋼焊接的結實的大鐵門,吐出的酒氣一點就能燃燒,他說,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氣得跺著腳去找東姨。

東姨驚天動地的哭聲立刻傳遍了整個家屬院,院裏人都知道東哥出事了。

芸姐回到家時,穿上了新西裝的小軍正站在鏡子麵前搖來晃去自我欣賞。看著弟弟躊躇滿誌的樣子,芸姐心裏就有些安慰,忘了心疼這套西服花了她半個多月的工資。她回頭端詳著條幾上母親的遺像,心裏說,媽,您看,小軍多精神,您就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相片裏的母親欣慰地望著一對兒女,眉頭舒展了許多,似乎很是滿意。芸姨去世之後,廠裏為了照顧芸姐和小軍的生活,讓芸姐接了班,到鑄造車間當芯子工。芸姐的到來無形中提高了那些單身造型工的勞動積極性和勞動生產率,他們明裏暗裏較勁,以期引起芸姐的注意。可芸姐怎麼會關注他們呢,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弟弟小軍身上,她要擔負起兩個人的日常生活。

小軍是個花錢的主,都上高中了,還熱衷於打電子遊戲,有時甚至到遊藝廳裏玩老虎機賭博。家裏芸姐專門給他買的那台八位任天堂遊戲機滿足不了他玩的欲望,他要求買一台剛剛流行起來的十六位世嘉機。芸姐拗不過,和他到商店一看,這種機型得三百多塊,相當於她一個半月的工資,芸姐不由吸了口涼氣。小軍不依,當即在商店裏和芸姐鬧起來,說不買他今天就不走,一身青春期少年的倔強和不通人情。芸姐左勸右勸都不行,反倒更堅定了小軍買的決心,精明的商家不動聲色地展示著世嘉遊戲機精良的畫麵和更加淩厲快捷的操作,背後為他做著強大的支援。芸姐實在沒辦法,拐回廠裏借了錢滿足他。

小軍從來不考慮芸姐的承受能力,沒有錢張口就要,有次問芸姐要錢,芸姐拿不出,一怒之下,他二話不說抱起母親的遺像背著書包就往外走,芸姐拉著他問他這是幹啥。他瞅著相片憤憤地說,媽,這家沒有咱們的立足之地,從今後咱們睡大街去。芸姐慌了,她一邊搶母親的遺像一邊勸小軍,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拿母親要挾芸姐,是小軍的撒手鐧,屢試不爽。芸姐對早逝的爸爸印象不深,但她忘不了母親臨終時拉著她手殷殷囑托,以後就你姐弟倆了,你弟還小,不懂事,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媽和你爸在地下也就放心了。芸姐盡管精打細算,每月的工資總是超支。她幾乎借遍了全車間人的錢,可還是漸漸地滿足不了小軍的需要了。芸姐的寵愛無形中助長了小軍在外邊攀比的壞習慣,他要名牌球鞋,名牌休閑裝,SONY隨身聽,最新的遊戲卡帶……

芸姐戀愛了。當劉哥名正言順地出入芸姐家時,那些芸姐的追求者傷透了心。這個賣汽車配件的浙江人,除了有錢以外,要樣沒樣年歲還偏大,可這算什麼呢?愛情無界限,什麼都有就是沒錢的青年鑄造工友們除了憤怒和慨歎之外又有啥辦法。一個叫褚炎的翻砂工,翻砂翻著翻著突然把鐵鍬扔出三丈遠,高腔低調地喊著說,不幹了,不幹了,明天也去做生意,掙他個金山銀山。然後他氣呼呼地躺到外邊的沙堆上曬太陽。這勇敢的舉動令許多人對他肅然起敬,都說要做就做這樣有誌氣的人。後來不知誰喊了聲主任來了,那家夥竟然長翅膀似的飛奔回車間裏,幹得比誰都歡。從這一點上來看,芸姐沒有選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是極具眼光的。這些心比天高膽比鼠小的家夥們多不可靠。

劉哥的相貌和年紀配不上芸姐,但他的錢卻可以滿足小軍越來越大的胃口,芸姐也許是為了小軍才和劉哥談對象的,一個無奈的妥協的選擇。飯桌上我媽和我爸說到這兒,對芸姐充滿了理解與同情,我再也忍不住了,拋開飯碗,激憤地說,她太庸俗了,她是為了錢,是為自己,根本不是為小軍。女人都愛慕虛榮隻知道滿足自己的私欲,她和天下所有鼠目寸光的俗女人沒什麼兩樣,因為錢而去委身一個與她有天壤之別的醜男人。我媽和我爸還有我姐吃驚地望著反應過度的我,我想那一刻我滿臉初長的青春痘綻放得像秋天豐收的果實。我媽和我爸怎麼能知道呢?他們怎麼能知道我此時此刻那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痛苦。

劉哥不是最佳人選,但確實是一個最現實的選擇。愛情可以有浪漫和虛幻,但婚姻的實質更多是人與人之間實實在在地舉家過日子,是普普通通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物質生活。

鄰裏麵前芸姐和劉哥開始出雙入對,盡管我們總看到天黑以前劉哥就走了,從不在這裏過夜。芸姐甚至故意用鄰居都能聽見的誇張語調囑咐他小心點,但還是有人私下裏傳他們已經住在一起了。和我們一樣住紅瓦排子房的老三他媽有回在我們家親口對我媽保證,光看她的走姿我都能保證他們住一塊兒了,肯定住一塊兒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衝她偷窺別人隱私的這句令人惡心的話,我發誓,老三他媽是我最討厭的人,長舌婦。更不能容忍她竟然懷疑劉哥八成還有老婆,他這是在騙芸姐。老三他媽悄悄和我媽說,這世道,家裏有個做飯的,外邊有個好看的,很正常。他說他沒有老婆,誰又能跑到浙江去證實呢?說完後她睜著招牌似的金魚眼茫然地望著我,顯然對站在一旁的我的憤怒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再沒有比謠傳被不幸言中更令人傷心的了。有一天,芸姐正在車間裏低頭打沙芯,車間副主任突然慌裏慌張地跑到她身邊說,小芸,老劉他老婆來了,這會兒在辦公室裏,你快躲躲,她就要來車間了。芸姐噌地站起,手上還沾滿打芯子的黑沙,她吃驚地說,怎麼會這樣,他還沒有結婚啊。副主任說,千真萬確,結婚證都帶著呢,你還是先躲一下,別把事鬧大了,這邊有我先頂著。

千裏迢迢尋夫的個頭嬌小的浙江女人並沒有大吵大鬧,她形影相吊地站在空曠的鑄造車間裏,聲淚俱下地用方言講述著她的不幸家史,說到痛處,連綿不絕的哭聲像唱越劇似的動聽。全車間的人都聽入迷了,盡管一個字也不懂,但並不妨礙他們聽的興致。浙江女人用嬌弱的肢體和淒迷的語言讓每個人輕而易舉地相信她是這樁痛苦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麵慈心軟的女芯子工都為身邊出了個破壞家庭安定團結的第三者羞憤不已。心情最複雜的是那幾個追過芸姐的青年,他們為自己過去不成熟的感情而慚愧萬分:他們被豬油蒙了心,怎麼會為一個可憎的第三者神魂顛倒?!

芸姐心亂如麻地回到第三排的紅瓦排子房,推門卻進不去,裏麵反鎖著。怪了,小軍去上學,誰會在裏麵?她用力拍門,過了一會兒,門才慢吞吞地打開,小軍神色不安地探出頭來。姐,你咋不上班?芸姐哪還有情緒和他說緣由,推門進去。屋裏麵竟還站著個年輕女孩,窘困得手腳不知往哪兒放。小軍忙解釋說快考試了,學校放兩天假讓輕鬆一下,這是他的同學,來幫助他解決學習上的幾個難題。說完他匆匆拉著臉紅似蘋果的女孩往外逃。姐,你在家吧,我們出去了。不等芸姐喊住他,小軍已經和那女孩風一般地卷出院子。屋裏淩亂的床鋪,證實了芸姐的懷疑,可這會兒哪還有心情去追小軍,她自身難保呢,留著回來再收拾他。芸姐隻覺千頭萬緒的酸楚湧上心頭,趴在床上無助地哭了。

天剛黑,劉哥風風火火地跑來,急切地敲著芸姐家的門,不安地說,小芸,你聽我說。門死死地關著,裏麵安靜得像沒有人。劉哥固執地敲著,他的舉動驚動了四鄰。我媽也出來了,站在我家門口的葡萄架下,雙手卡著腰看上去氣勢洶洶的,說,哎,哎,說你呢,小芸不在家,你敲啥呢?催命鬼似的。劉哥操著蹩腳普通話說,我知道她在。在家她也不會見你,你這個不要臉的浙江人,你害她還不夠?我媽屬於那種心直口快又容易情緒激動的人。劉哥聽了我媽的話,望著周圍的鄰居們,一臉的苦笑與無奈。他小心地結結巴巴地解釋,因為心情激動的緣故,本來就不甚明了的普通話更是聽不清楚。說著說著,他的情緒突然高漲起來,索性放開流利地說下去,全是不知所雲的江浙話。說到痛處的時候他女人似的哭了,老淚縱橫,把我媽她們一幹老女人都嚇了一跳。

劉哥用力地拍著芸姐的門,開始拋棄那些傾聽真相的聽眾,轉而對芸姐哭訴。他的真心話顯然沒有打動屋裏的芸姐,或者芸姐根本沒有在屋裏,他隻是對著一座空屋訴說心裏的無盡委屈。他對著緊閉的門越哭越上勁,後來簡直是放聲大哭,仿佛在表演一場逼真的悲情獨角戲。當他決然地脫掉外衣赤裸上身的時候,劇情終於達到了最高潮。圍觀的好事的女人們不防他有如此過激的舉動,都“啊”地叫起來,幾個貞節的怕他把褲子也脫掉,甚至已經打算把眼閉上了。那是怎樣的一個身體啊,上麵布滿了恐怖的紅紅的細細的長條傷疤,新的壓著舊的,交錯縱橫錯落有致,猶如反複受到了嚴酷鞭刑。這些傷痕好像經過專門的布置策劃,隻要穿上衣服,就能很好地完整地掩蓋住,如果不是出自工於心計的人之手,誰又能幹得如此完美而漂亮呢?殺人不見血的抓痕啊,看到的人都嚇壞了。

劉哥裸露著傷痕累累的上身拍著門,哽哽咽咽,悲傷的陳述愈加聽不明白,我們隻能看著他慘不忍睹的身體猜測他是在說可憐的身世。我媽和那幾個老女人似乎開始同情起這個身體瘦小的浙江人,他的身上也許有著很多不被我們了解的艱難經曆。芸姐家的窗戶突然打開,芸姐衝著外邊帶著哭腔說,滾,你這個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劉哥跑到窗口時,窗戶已經迅速關上,再也沒有了回音,似乎芸姐剛才的一閃而過隻是我們的幻覺。

嗓子沙啞的劉哥終於神色淒然步態踉蹌地走了,他忘了穿上衣裳,這使他看起來更像個受盡酷刑的仁人誌士去奔赴刑場。憂傷的畫麵摧垮了我們大院所有敵視劉哥的老女人們的意誌,她們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目送著劉哥,我媽黯然地主動和他道別,慢走,劉相公。有關劉哥和芸姐之間離奇情感的傳言,彌漫了整個大院,每個人都盡可能地散布著自己的道聽途說。其中流傳最廣可信度最高最有可能接近事實的說法如下:劉哥在老家有個老婆不假,可感情一直不和,因為他老婆是虐待狂,稍不如意就在劉哥身上留下抓痕。此女精於算計,活又幹得藝術,使老實的顧忌麵子的劉哥有苦難說有冤難訴,被逼無奈,遠走他鄉,一是躲避她,另外也是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認識芸姐時,他有意無意地繞過了自己糟糕的婚史,當然也不排除他想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把和老婆的關係結束得不露痕跡。可他失算了,他咋也想不到心裏休了她千百遍的老婆會千裏尋夫,並且對他這幾年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浙江女子不動聲色地反客為主,猝然出手殺得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劉哥隻好負荊請罪,到芸姐這裏來說明實情,可惜芸姐不再信他。

心愛的人失去了,老婆對劉哥變本加厲地虐待,一個漆黑的風雨之夜,他隻身逃離南陽,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倒是便宜了那個浙江來的女人,她隻不過動動口做做樣子,輕而易舉地拿下劉哥苦心經營方得今日成就的汽車配件門市,真不愧是位有謀有略的奇女子。有關劉哥的失蹤我要鄭重地補充幾句,當初為了驗證這種說法的真實性,我曾專門去過一次劉哥的汽配店。劉哥的汽配店在我們大院裏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聲名遠揚得可比名勝景觀。我在那兒果然沒有看到劉哥,正如傳言的那樣,一個長著花麵狐狸臉的女子堅若磐石地坐鎮堂中掌控全局,她就是那個了不起的浙江女人。

如上所述的最接近真實的推斷唯一不合理的地方是當初芸姐看到劉哥受傷的身子時,難道沒有起疑過?沒有詢問過他這些傷的來曆?除非芸姐根本沒有看見過劉哥的身體,劉哥才有可能隱瞞他曾經的婚史。但這顯然有悖於更先前的傳聞,劉哥和芸姐是同居過的。所以此種說法的硬傷就在這裏,經不住推敲,如果非要成立的話,那就得認定芸姐和劉哥從來沒有過肌膚之親,而這個結果是我們大院裏所有老女人和別有用心的男人們所不願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