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為人處事因循守舊,思想僵化保守,但在我和小玲的關係上,他們卻異乎尋常地開明。每當小玲來,母親就拉著父親去街上散步,而此前他們從沒有這個雅興。我當然明白母親的苦心,想把狹小的房子留給兒子,讓我擁有充分的自由空間。母親甚至迫不及待地暗示我趕快和小玲發生那種事。她固執地認為,如果小玲和我上了床,那麼我們的關係肯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在母親眼裏,她這個無論是長相還是事業都十分庸常的兒子,能找到小玲這樣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簡直是我們劉家祖墳上冒了青煙。她替我著急,一個勁地催:咋不行動?咋你還不行動呢?她想小玲做兒媳婦都快想出毛病了,讓人覺得她比我還怕失去小玲。母親總是在我麵前不厭其煩地嘮叨,該改改門風了,老劉家應該有個相貌堂堂的孫子,拿出去展示給人看。從結婚到現在三十多年了,母親一直對父親的長相耿耿於懷,當然對她自己的相貌也是甚不中意,那麼他們的結合品——我,又能好到哪兒去呢?要從根本上改良我們這個家族,得從遺傳方麵入手。母親簡直像個醫學專家,無可奈何地審視著我說,你是改變不了了,但你可以找個完美的另一半。她和我說這些話時,我突然覺得母親為我們這個家殫精竭慮操碎了心,不光想要這個平常人家過得舒心如意,更想讓這個平常人家成為鄰裏羨慕的對象。
母親和父親散步一回來,就心急火燎地問我進展到底怎麼樣,有沒有……我的答案模棱兩可,使她很不高興。父親勸她,這是他們的事,你急啥,有本事你去。母親笑著在父親胳膊上打一巴掌,說,死老頭子,你也盡說不正經的話。他們當著我的麵打情罵俏,竟小孩似的可愛。我姐已經出嫁,他們沒啥可操心的,現在隻關注兒子和他們心目中的兒媳婦小玲之間關係的實質進展。
其實每次在家裏約會,我都和小玲上床了。可這又能代表什麼呢?事情並不像母親期盼的那樣,上了床關係就鐵定了。我沒這個自信。小玲總是睜著一雙大眼,烏黑明亮的眼珠一動不動,像是看著我又像是什麼都沒看,淒迷而深邃。無聊的雜誌上說女人做愛時是閉著眼的,她為什麼總是睜著?這現象很不正常。我懷疑也許是我滿足不了她,便更加賣力,可她還那個樣子,連象征性的配合一下都沒有,仿佛身體壓根兒不是她的。小玲置身事外的表情讓我惶然不知所措。她敏銳地覺察到我的變化,問我怎麼了。我感到小玲對這種事有本能的厭惡和拒絕。可有的時候她又會突然毫無緣由地把我摟到她溫暖的懷裏,讓我粗糙的臉緊貼著她細膩堅挺的小乳房,像個充滿親情的姐姐嗬護著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沒一會兒,我就在那兒酣然入睡。即便如此,我還是堅定地認為,我擁有的隻是她的身體。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樣,她的心不在這兒,不屬於我。
那它在哪兒?屬於誰呢?
高中畢業那年,我和小玲都沒有參加高考,但沒去考的原因卻截然不同。
我是那種偏科的人,數學特別好,語文和英語一塌糊塗。正如我們班主任曾老師說的:數學再好又有什麼用,我寧願你每門都平均一點兒,上大學隻要你的分數,不會考慮你這方麵的特長。曾姓,一個曆史悠久、顯貴而又深含文化底蘊的令人尊敬的姓氏。像他的姓氏一樣令人尊敬的老師的話我當然在意,並且還一字不差地傳達給對我寄予厚望的父母。父母在得到我明確拒絕複讀的前提下,讓我報考廠技校。我對這個決定並不反對,兩年以後我成了新華電機廠的一名維修鉗工。
小玲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具備上大學所需的一切素質。她要做的就是考試之後在家長和老師的指導下填好誌願。曾老師說得好,這個班裏,最不要我操心的隻有方小玲同學。他做過一個樂觀的預測,小玲是我們班上最有前途的學生,她將會為我們這個社會做出不平凡的貢獻。他說這些的時候班裏一片笑聲,不是說不相信曾老師的話,而是對他最後一句陳腐的話不以為然。我們已經越來越實際了。
那個流火的七月,快考試的前幾天,小玲突然不來學校了。令人不解的是她最後居然連考試都沒有參加。她的家人和她自己異口同聲地解釋,她那時有病,病得不能參加考試了。曾老師搓手長歎。天妒英才,他說,複習一年,明年再考吧。小玲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片漠然,她說:我不上了,我不想上學。曾老師很是吃驚,連聲問,為什麼為什麼?小玲沒回答,冷淡地轉身進裏屋去了。幾天不見,她換了一個人似的。小玲的父母賠著笑說,曾老師,你別怪她,她不上也就算了。曾老師生氣地拂袖走出小玲家,說,哪兒有這樣的父母,護著不懂事的兒女,這年月,不讀書不學習,有啥前途。
曾老師剛走出小玲家,街口巨大的法國梧桐樹下正在納涼的鄰裏們突然都默不作聲了,不約而同地停止喧鬧把目光投向他。盡管他做老師已有些年月了,接受這麼多目光巡視也沒什麼好怕的,可他還是感到渾身不自在。那些眼光似乎在尋求什麼,渴望發現什麼似的,集體心照不宣地窺探著他這個中年男子,使他像做了虧心事的人一樣灰溜溜地逃掉了。曾老師拐出巷道走到大街上,擦著頭頂的虛汗,說: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小玲在家歇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如日中天的亞細亞公司擴張到我們南陽,招聘營業員,她去應聘。亞細亞,一個令人注目的商業巨頭,省會鄭州的商戰經過各種媒體的推波助瀾,更使它為全國人民所津津樂道。報名的人擠破了頭,有的還是擁有正式職業的國營工人,大家就圖亞細亞這個響當當的招牌。經過幾輪篩選,小玲有驚無險地順利入圍。她和幾百名同時入選的男女穿著軍裝,英姿颯爽地正步走在人民體育場,進行軍訓。經電視一播,每天都有好多閑人專門大老遠地跑來看熱鬧。這幫少男少女們又是害羞又是驕傲地走來走去,煞有介事。春天暖洋洋的光線中,他們的臉都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軍訓一結束,小玲分到化妝品部——一個美女雲集的部門,除迎賓小姐外就是這個部美人多了。在化妝品部,小玲認識了南召來的同事蘇葉。我是和一幫技校同學逛亞細亞時偶然遇上小玲的。她喊,劉小軍。我循聲東張西望,富麗堂皇的營業大廳裏,顧客眾多,一時找不到喊我的人。小玲忍不住讓我的左顧右盼給逗笑了,不顧禁令隔著櫃台用手指捅我一下。我這才發現眼前打扮得空姐一樣的營業員竟是我的高中同學方小玲。你啊。我不好意思地說。略施粉黛的她顯得成熟大方,光彩照人,讓一身實習工作裝的我自慚形穢,局促不安。
小玲一點兒也不見外,寒暄幾句後說,你等我下班,我請你吃飯,咱倆聊聊。高中同學好像都上了大學,到各地的大都市去了,鐵了心不回來。這次意外相遇把我們彼此拉得很近。我想都沒想就點點頭。我那幫技校同學妒忌死我了,他們流裏流氣地說,正點正點,你要是搞不定就把機會讓給我們。我裝作很生氣地說,別他媽玷汙我的名聲,我們可是正經八百的同學。
下班的時候,小玲和一個女孩在員工專用通道處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才向我這邊走過來。我問她那女孩是誰。她說,蘇葉,一個關係很要好的同事。她推著自行車,問我,我們去哪兒?我說,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她想了想說,去白河吧。我說中,中(編者注:中就是行的意思)。她說要先去拿本書,和攤主預訂好的。於是我們就先到對麵沿街擺放的夜市書攤上,剛到那兒,熱情的攤主就把一本安徽出版的張愛玲小說精選遞給她,並且向她抱怨找這本書還真花了他不少時間。小玲笑著付錢時,他大方地打了八折,倆人很熟的模樣。
小玲還是愛看書。她不僅愛看書,而且還喜歡寫詩。上學時她個人情調很濃的詩作不止一次地登過校報。我至今記得她有一首詩的最後兩句是這樣:無雨的傘下,還是你一個人獨撐?聽聽,憂傷得令人心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暗戀上不僅僅是漂亮而且還很有才氣的小玲的。
我騎車,小玲要我帶她。她坐到後座上,為了坐得穩,右手很自然地半摟著我的腰。透過薄薄的衣服,我感到了她手的溫度和柔和的力,我受寵若驚,想入非非。
和小玲坐到白河邊的小吃攤上時,夜幕已經降臨,遠處橋麵上的點點燈光,像河的眼睛。一股股潮潤的空氣,無聲無息卻源源不斷地從寬闊水麵上湧過來,夾著春夏交接的溫暖,讓人生出沉沉欲醉的頹廢感覺。小玲要了兩盤炒拉條、一碗清湯和兩瓶啤酒。喝著啤酒,我抱怨道:同學們一個也見不到,就把我們倆扔在南陽。小玲什麼也沒說,她似乎對同學們的去向不太感興趣。我想她大概是出於自卑的心理,想想吧,同學們都神采奕奕地去上大學了,而曾經最被看好的她現在卻隻是個站櫃台的。她請我吃飯也許是為了滿足她那點兒虛榮心,因為看見我,她才覺得還有混得不如她的,她心裏才會有一點兒平衡吧。這一切能怨誰呢,還不是她自己不願參加考試造成的?小玲下意識地把我當做憐憫的對象,奇怪的是我一點兒都不生氣,我甚至願意更落魄,來迎合她心裏的那一點兒虛榮。
後來我才知道她當時並沒有這些想法,我之所以如此妄加推斷,實際上是我自己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小玲不是個心很高的人,她隻是個安靜又有著自己想法的女孩,她隻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就在我們快吃完飯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有個賣花的小姑娘突然走到我身邊,把一枝玫瑰塞到我手裏,說,先生,給你女朋友買朵花吧。我手足無措地嘟囔著,她,她……小玲笑著對小姑娘說,我們是同學。小姑娘堅持說,同學也可以送一朵啊,姐姐這麼漂亮。伶牙俐齒的小姑娘讓我出了一頭虛汗,該死,我的口袋裏沒有裝一分錢。小玲說,哥哥是有女朋友的人,他給我買了他女朋友會不高興的。小姑娘將信將疑地結束了糾纏。賣花姑娘走很遠了,小玲還說:她可真逗。我附和著,可真逗啊。心裏卻把自己扇了幾百遍嘴巴。如果有錢的話,我願意假戲真做地給她買一束。我還真的想給小玲買一束玫瑰花。和女孩上街,居然不帶錢,我想要麼是白癡要麼是超級情聖才有這個膽。我的長相會是情聖嗎?
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我經常穿上那件印有“一直發”三個字、正火爆流行的文化衫,在黃昏時分故意跑到亞細亞金碧輝煌的門口,向裏邊的化妝品專櫃張望,等小玲下班。我還會逼真地做出不期而遇的驚訝表情。次數多了,連我也覺得這種做法實在不高明,所幸她對我並不反感,沒有揭穿我的小把戲,維護著我脆弱的自尊。有時候她興致高了我們就一起走走,還像一對戀人一樣在白河邊散過步,但很多時候蘇葉那個叫人頭疼的女孩都跟著。
蘇葉說她愛上了一個詩人。那個詩人在她的家鄉南召,是她的初中同學。蘇葉談起詩人的時候一臉的幸福和崇拜。我喜歡他寫詩,我喜歡他寫詩時專注的表情。她說。蘇葉就是為了這個詩人才花五塊錢買車票來了南陽。她要掙錢,她一輩子唯一的願望就是掙錢幫這位詩人出詩集。我要他隨心所欲地寫,從來不考慮經濟上的壓力。我要把他所有寫的全部出書。蘇葉認真地對我和小玲說。
小玲說:葉子,你背一首他的詩吧。蘇葉就帶著情感背了一首:有一次/一隻狗/咬了我一口/忍著痛/給了它一塊/骨頭/到了白發蒼蒼的時候/越來越感到/當年丟掉的/是自己的/骨頭。《骨頭》。聽完詩,小玲一怔,說,真的是詩人嘛。我不懂詩,小玲說好肯定就是好了。小玲問他的詩發表過沒有,蘇葉激憤地說,現在有誰還讀詩?汪國真是中國最後一個詩人。
我曾好奇地問,你那詩人呢?既然你們彼此相愛,你咋不要他和你一起來南陽?蘇葉說,他不喜歡繁華的都市,隻喜歡山,連綿不絕的大山,再個,他簡直就像是個小孩,不會照顧自己,又沒出過遠門,在南陽丟了咋辦。蘇葉的幼稚讓我啞然失笑,我說,你讓他一個人留在南召你就放心?這麼優秀的人,要是被誰搶走了,你咋辦?是啊,他會被別人搶走的,蘇葉突然擔憂起來,是啊,我咋就沒想到呢?小玲說,你應該讓他來南陽看看,在這兒總比鄉下的機會多,閉門造車並不好。
蘇葉決定利用休息日回南召,用愛召喚詩人來南陽。詩人對來南陽不屑一顧,他寧願守著清貧與艱苦的耕種生活,用超重的體力勞作折磨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以求得到詩的靈感和對詩的感悟。蘇葉淚眼婆娑地講述著詩人的自我放逐,說,她要趕緊掙錢,以實現為詩人出書的理想。她說,他像牛一樣固執,而正是為此,我才愛他。如果他放棄他的堅持與憤慨的話,我也許就不喜歡他了。蘇葉很會安慰自己,她總是看到事情陽光的一麵。
蘇葉私下一點兒都不避諱對我平庸長相的不滿意。她常常趁小玲不在跟前毫不留情地打擊我的自信心,你哪兒能比得上我們人事部部長呢?陳凍,聽聽,連名字都比你酷。我漲紅了臉和她爭辯,你那詩人,興許還不如我,你連讓他亮相的勇氣都沒有。蘇葉哼了一聲,把圓潤的小臉抬得翹上了天,我得糾正一下你的措辭,不是不讓他亮相,我是怕你們南陽的女孩把他搶走,奇貨可居。她驕傲地說。
蘇葉說的陳凍我知道。蘇葉已不止一次地給我透露,這個帥哥部長對小玲有意,可小玲每次都拒絕。我隱隱約約覺得,小玲一次次答應我的約請,實際上是有意做給陳凍看的。蘇葉迷惑地說,我就不理解,小玲咋就對陳凍那麼沒意思呢?她死死盯著我,說,你們隻不過是同學,同學而已。我不服氣地說,你和詩人也不過是同學罷了。蘇葉不屑地說,你咋能和他比,他才華橫溢,你呢,不過一個工人,一個破工人。我恨透了這個言語尖刻的女孩。如果她是個男的,我早上去痛扁她一頓了。我小時候受《少林寺》的影響,上過幾天少兒武術班,多多少少殘留了點兒功底,打人的本事還是有的。
少年得誌的陳凍被小玲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脫拒絕弄得反倒壯心不已鬥誌昂揚,終於瞅準一天晚上下班的時機,在人潮湧動的門口大膽地截住了小玲的去路。他要的就是招搖與轟動,礙於麵子或者被對方的果敢行為感動,也許小玲會答應他並不過分的邀請。陳凍就這麼張揚自信地橫在小玲麵前,周圍是出出進進的亞細亞的工作人員,聲音混亂嘈雜。他大聲說,我們看電影去。小玲臉一紅,搖了搖頭。陳凍的嘴增大了口徑,聲音提高了幾分貝,我們看電影去。小玲被他失真得近乎破鑼的嗓門兒嚇壞了,倉皇地騙腿要騎上自行車逃掉。陳凍哪兒受過這等不禮貌的待遇,皺皺眉,一把拽住小玲的胳膊。小玲極力地掙脫,他急了,死死抓著不放。他們糾纏在了一塊兒。風流倜儻的人事部長誰人不識,亞細亞有的員工經過他倆身邊時,還鼓勵陳凍再勇敢一點兒大膽一點兒。她小玲是誰,如此的不識相。
稍稍來遲的我老遠看見陳凍的霸道和小玲的退讓,怒火胸中燃燒,他媽的,有人竟敢當著這麼多人麵欺負小玲。我加快速度奔了過去,一把揪住人事部長胸前飄揚的那條花裏胡哨的真絲領帶。他吃驚地低頭望著比他矮了近十厘米的正在發怒的我。你想幹什麼?他問。我說,放手。他說,憑什麼,你是誰。他不光從眼神裏蔑視我,還撇著腔調和我講普通話。我恨透這般裝模作樣的人,用力一拉領帶,領帶變成了緊縮的繩套,他立刻臉紅脖子粗了,雙手沒有章法地撕扯著脖頸。我趁勢鬆開手,利用他解套子的空當,從從容容地一抬腳踹在他胸口。我當然能踢那麼高,我練過功夫的。他應聲幹脆地向後倒去,“撲通”,聲音很大,嚇我一跳,可別摔出啥問題。我偷偷瞅一眼小玲,她還站在那兒稍微有些氣喘地整理著被陳凍拉扯亂的衣袖,似乎還對我的過激行為多少有點兒嘉許的意思。我心一寬。
結實耐摔的陳凍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迅速爬起來。在這麼多下級同事麵前狼狽丟臉,他非和我玩命不可。我忙擺出個隨時應對攻擊的架勢。出乎意料,他把頭轉向一旁靜觀事態的小玲,指著我悲憤地問,他是誰?小玲看了我一眼,明確地告訴他,我的男朋友。我心裏一陣甜蜜,原來小玲喜歡孔武有力的人,我一出腳就掙來了以前隻敢想像的愛情。我咋現在才悟到呢?陳凍部長一臉的不相信,他憂傷地說,不可能,他不是你男朋友,你不會喜歡他的。情場上居然敗給一個平凡得近乎猥瑣的人,擱誰誰都不甘心,何況正春風得意的人事部長。小玲沒吭聲,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我身邊,把頭靠在我脖子邊上,長長的頭發讓我癢癢的。我表情嚴肅而傲慢。小玲把我的胳膊環繞到她身後,要我摟緊她纖弱的腰。她一字一句地證實,他就是我的男朋友。陳凍瞪著大眼,說,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是啊,我都有些不敢相信,突然怎麼是我了呢?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
我說過我是新華電機廠的維修鉗工,我的工作就是坐等著機床設備壞了,拿上扳手、鉗子、螺絲刀、榔頭去敲敲打打,好讓它們重新嗡嗡地轉起來。用我師傅的話說,“緊車工慢鉗工吊兒郎當是電工”,我所從事的工種屬於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的那類。也正是這不上不下才最易讓人忘記,各種先進標兵模範從不考慮我們班組。那幾個懶散慣了的老師傅也沒上進心,並不爭取,落得個與世無爭清閑自在。我每天上班都在等待,等待機器罷工,等待下班鈴聲,等待去見小玲。
最幸福的時刻當然是黃昏時分,滿麵春風的我騎著自行車去亞細亞接小玲下班,然後帶著她去白河轉悠一圈。那時的社會治安還算好,白河岸邊一到晚上猶如情人的天堂。一對對戀人心照不宣地彼此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星星點點地散布在河岸邊,點綴著橫穿我們這座城市的母親河。我正襟危坐於小玲的身邊,興奮地說,背一首你寫的詩吧,以紀念我們浪漫且將長久的愛情。小玲安靜地坐著,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望著昏暗的路燈下寬廣深幽的河水,安安靜靜地坐著。要不就背幾句名人名言吧,這才顯得我們的愛情厚重,我晃了晃她說。她像沒有聽見我的話,隻是出神望著河水,望著遠處,望著黑暗中不可知的什麼東西。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們離得很遠,我根本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麼,靠在我身上的不過是她的身體罷了。
大約到了母親做好飯的時間,我帶她回家。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被一個負責任的協警(編者注:協助管理交通的人)攔住,他嚴肅地說騎車不準帶人,一定要交三元的罰款。我給他說好話想通融通融,他一本正經,儼然比一個正式的交警還像警官,看著讓人生膩歪。沒等我掏錢,小玲已經把錢給他了。他認真地撕給我們一張罰款憑證。幸虧沒有把這張憑證扔掉,在另一個路口我們又被攔住,靠它才沒又讓罰。
小玲在我家的表現得體而大方,一點兒不把自己當外人,吃完飯搶著去洗碗,如同一個剛過門一心想討好公婆的乖巧媳婦。我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跑前跑後地又是給她勒圍裙又是打下手,比小玲還忙。我沒有阻止他們,隻是舒坦地半躺在椅子上看《焦點訪談》,由著他們三個人擠在一起。看看小小的廚房裏忙得一團糟的父母還有小玲吧,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幸福生活。還有比這更美的圖畫嗎?
洗罷碗,母親把泡好的茶親自端給小玲,小玲忙雙手接過來,甜甜地說,謝謝阿姨。母親心裏喝了蜜似的,連連擺手說,小玲坐,小玲你坐下嘛。然後她拉起父親衝小玲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母親還說他們已經形成了散步這一良好習慣,如果不出去走走,渾身都不得勁。小玲跟著他們後邊一直送到院門口,還囑咐母親和父親小心點,注意腳下,別往暗處去。馬路上的窨井蓋總是被人偷去賣廢品,小玲擔心他們眼神不好。母親用一種誇張的幸福語調大聲地說,小玲,你進去吧,別送我們倆了。她這是想讓鄰居們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