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河情夢(2 / 3)

和小玲真正約會近一年了,我還是十分規矩。正由於此,小玲才放心地和我約會。如果不是她主動靠在我身上,我想我都不敢摟她,生怕一不小心褻瀆了她。在我卑微的愛情裏小玲顯得那麼的高尚。她對規規矩矩的我很滿意。終於那天晚上,作為報答,她俯在我耳邊輕聲說,傻瓜,親我。就像她突然宣布我是她男朋友一樣,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緊張得手心出滿汗,稀裏糊塗地完成了自己的初吻。事後努力回想那會兒的情景,記憶一片茫然,當時腦袋裏像被誰扔進了一枚炸彈,轟的一下,爆了。後來,我們水到渠成地上了床。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笨拙而又畏首畏尾。小玲沒有露出女孩應有的張皇與羞澀,始終冷靜地一步步指導著我,如同一個知識淵博的生理老師。真等我進入的那一刻,小玲的身體卻突然繃得像一塊堅硬的鐵。她目光散亂地瞅著布滿灰塵的天花板,臉上有一絲驚懼一閃而過,仿佛擔心天花板會無端地掉下來,砸到我們身上。我聽到她心裏發出一聲歎息,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歎息聲,而這歎息聲卻不是關於我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對小玲刻骨銘心的愛。關鍵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拙於言辭。我結結巴巴地說著,小玲靜靜地聽著。等我顛三倒四說完,她伸手在我結實而略顯油膩的臉上輕輕捏一下,說,我知道,我全知道。她張開修長的雙臂,疼愛地把我攬到她溫軟的懷裏。這一刻我想,誰也別想把我的小玲帶走,除非我死了。

小玲的父母對我倆的同居熟視無睹,他們對我的態度也比想像中的好,沒有因為我各方麵的尋常而顯出不悅和挑剔。相反,他們為女兒有這樣一個平淡又安穩的歸宿極為滿意,當場默認了我倆的關係。他們熱情地招待我抽煙喝茶,又執意留我吃飯。小玲的父親在吃飯時還和我幹了幾杯,他們對我的愛護讓我一下覺得他們不是貪慕虛榮的人,他們真的希望為小玲找一個能舉家過日子的人終生相托。

小玲隻領我去了一次她們家,讓她的父母見過之後就不再讓我去了。她也很少回去,大部分時間住在我們家,偶爾和蘇葉住。蘇葉租有一間民房。我們這座迅速拉大框架的城市正熱熱鬧鬧地劃分區域,沿著南北走向的人民路,分成了東邊的宛城區和西邊的臥龍區。我家在臥龍區,小玲家在宛城區,到她家要跨區的,無形中顯得很遠,隻要小玲不吭聲,我也沒有再去她家的意思。

寒假的時候,我們的高中同學全像鳥一樣歸巢了。他們中幾個熱心的、自我感覺良好的,組織了一個同學會。擱在過去我肯定不會去,我討厭他們看我的眼神和對我目前處境表現出的某種憐憫。但現在不同了,小玲是我的女朋友,她曾經是許多男生心目中的擇偶標準。我征求小玲意見時,她問,你說去不去?我撩開她的長發在她白皙的脖頸上重重親了一下,去,我們一起去。

我們那幫子同學對我和小玲在一處大惑不解。他們認為小玲最起碼也要找個大款,最不濟也是一個大款的情人。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強烈要求我們坦白如何把似乎不可能的姻緣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為了報答他們把我當做今晚的焦點人物,我滿麵紅光地陳述和小玲曲折動人的愛情故事。當我唾沫飛濺地說到亞細亞人事部長被我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他們都轟地笑了。幾個蔑視權貴的家夥齊聲說,好。小玲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似是而非地望著我,聽著我極盡誇張地講述和她之間的傳奇,就好像她不是事件的主人公,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幾個女生向她求證過於離奇的情節,小玲微微地笑著說,你們問他啊。小玲用她的寬容與大度,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在這種場合敏感而又易受挫折的自尊。為了這個同學會,小玲特意拾掇了一番。但她已不再是那個為眾人注目的好學生小玲了。在同學們眼裏,她現在隻是一個徒有虛表、已經毫無深度內涵可言的平凡的女孩。可我不在乎,我有什麼資格在乎。我愛小玲,愛得那麼投入,無怨無悔。

我們的床頭擺了好些書,全是小玲看的。小玲還像上學時那樣迷戀小說。她喜歡張愛玲、王安憶、遲子建。她給我說這都是有才華的女作家。我不看書,隻有睡不著的時候翻翻,它們是很好的催眠良藥,可我很少睡不著。好多次我會從睡夢中被小玲碰醒,她抱歉地說,她的動作太用力了。她隻想要我睡得姿勢舒服些,不要鼾聲如雷。我往上挺了挺,改變睡姿,把頭擱到枕頭上。我說,別看了,明兒還要上班。小玲說,行,馬上就看完了。可我從深夜中再次醒來,床頭還亮著昏暗的燈光。有時候,小玲趴在床上,認真地寫著什麼。那是她的詩,一個看小說的人寫的詩。小玲的詩放在枕頭下,厚厚的一本。她不瞞我,放心地擱在那兒,並不阻止我翻看。但我從不看,我對詩不感興趣,小玲才是我的一切。我問過她,你咋不寫小說?小說我興許還讀一點,寫啥莫名其妙的詩。她想了想小聲說,那不是詩,那是夢,一個個的夢。

但詩人卻說,詩不是夢,詩是絕望、痛苦、撕裂、哀慟、叫喊、憤怒、頹廢、悵惘……或者他媽的什麼都不是,隻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狗屁符號而已。蘇葉樂滋滋地告訴我和小玲,詩人要來了。詩人真的來了。

小玲問我,蘇葉請咱倆吃飯,你說去不去。我說,去,當然去了。去之前我簡直想絕食三天,好一下吃窮這個言語犀利的女孩。她尖酸刻薄地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諷刺挖苦,並且樂此不疲,我能不恨她?

我和小玲來到亞細亞附近一個以炒拉麵而名聲在外的飯店時,蘇葉已經在裏邊等急了。她說我們再不來她要變成化石了。她為自己這個誇張的妙喻而得意洋洋地望著身邊坐著的一個瘦弱的男孩。那便是她的詩人。

詩人說,詩人已死。正因為詩人已死,蛻變成了現實中一個凡夫俗子,他才從南召的鄉下跑到南陽的城裏來混。長久的鄉下勞作沒有讓他皮膚黝黑身體強健。剛好相反,他有著蒼白的肌膚和孱弱的身體,這些都是一個詩人必備的最基本的形象特征,他可真是一塊天生的詩人材料。蘇葉才不管詩人是死還是活,她愛的是詩人本身,而不是他詩人的這個身份。當詩人宣布詩人已死的時候,蘇葉如釋重負,她再也不必勞神地去背那些她很崇拜但不太明白的詩句了。她因為愛上詩人才愛上詩的,詩人已死,她完全沒有必要裝著去愛詩了。

飯桌上,蘇葉幸福地瞅著她的詩人,說,你還想吃啥?你說,你隻管說。詩人不說話,一味地吃喝。蘇葉無微不至地關照著詩人,幫他夾菜盛湯,把我和小玲忽略一旁。我和小玲隻有小心翼翼地嚼著。

詩人終於酒足飯飽,說,我們不談詩,因為詩人的善良被蹂躪,詩人的高貴被汙辱,詩人的勇敢被愚弄,詩人的智慧被踐踏。他們響亮地喊出那些人們都緘默不語的可怕的事實而遭遇非難,他們銳利地寫出那些人們都硬裝著看不見的真理而飽受折磨,於是詩人已經變成了社會進步的絆腳石,詩人已經變成了卡在人們喉嚨裏的魚刺。詩人必須死。詩人已死。所以我們不談詩。詩人在鄉下的艱苦勞作和極端的精神折磨中,終於大徹大悟,悟道之後歸返到了平凡的飲食男女。

我曾經在雲中漫步,可如今,我穿著大頭皮鞋,在物欲橫流的街市裏行走。詩人說。

詩人的話聽著讓我頭大,可小玲聽得進去。她還認真地反對詩人的劍走偏鋒。她說,我不否認你的話,可我不太認同你的看法,詩應該是一種夢,是一種情緒,是我們最後固守的那一片純潔的精神家園。詩人怔怔地望著小玲,半天他嘟囔一句,有點兒意思。詩人很快改變了初衷,他說他不談詩,可除了詩賦予他的才情之外,他實在是個索然無味的人。除了寫詩,他又會幹什麼呢?隻有詩才賦予他光彩照人的一麵。他說,我背一首詩給你們聽吧。

蘇葉拍著手說,好啊好啊。如此精明的女孩,在愛情的擺布之下,如同一個白癡。詩人操著努力想說標準的普通話朗誦如下:

現在/我們似乎越來越依靠感官/來理解這個世界了/好像隻有欲望的對象/才是美好的/人類那沉默的靈魂/從頭頂高高墮落/已墮落成一個無用的闌尾/隻有它發作的時候/我們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存在的/強大。

《靈魂》

他那莊重的神情非常可笑。小玲卻由衷地說好。蘇葉托著雙腮,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倆,沒肝沒肺地傻笑著。到我和小玲後半夜走時,她一直保持著她的傻笑,我懷疑是不是她的麵部神經出了問題,笑容僵化在臉上不會消失了。這個被愛情燒壞了大腦的女孩。

在南陽,詩人找回了他創作的第二春。在愛的小屋裏他奮筆疾書。蘇葉細心照顧著他的衣食住行,為有機會能照顧詩人而激動不已。她深信詩人會在某一天突然大放異彩聲震文壇,到那時,詩人傷感地回顧曆盡艱辛的創作過程,他會說,是的,我的身後有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女性支撐著。就這一句,蘇葉就知足了。她說,我在為這一句話努力啊。

每當詩人寫出一首好詩,都要蘇葉請小玲和我過去,聽他當麵朗誦給我們。我知道他隻想要小玲聽,請我不過附帶而已。他朗誦完詩之後,認真地請教小玲,怎麼樣?小玲說,好。他立刻得意地笑了,笑得那麼單純,那麼燦爛,像個無憂的少年。我暗自想,該讓這詩人無詩了。

我在狹小的巷道裏攔住了上街買菜的蘇葉。她紅腫的雙眼上各貼一條膠布,嚇了我一大跳,問是不是有人打了她。蘇葉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才做了割雙眼皮的小手術。我說,割雙眼皮幹嗎啊,丹鳳眼多好,咱們中國人傳統的審美觀可是以單眼皮為美的,你看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薩們哪一個是雙眼皮。蘇葉撅著嘴說,美個屁,你們小玲咋不弄個單眼皮?我說,她是天生的,她要像你的那樣我堅決不讓割。蘇葉撇撇嘴不以為然。我問她,詩人呢?一提詩人她紅腫的眼裏立刻放射著光彩,驕傲地說,寫詩呢。我說,他能不能別寫詩。蘇葉怔怔地望著我,哼,說些屁話,你能不能不吃飯?

你難道沒看出來?我索性直說,和蘇葉說話不用拐彎抹角。你那詩人和我的小玲是不是走得太近,我,我都有危機感了,我囁嚅著。蘇葉愣了一下,怪怪地笑了,你放心,我對我的詩人有信心,沒人可以把他拐走,他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說完,她連菜也沒買,轉身氣呼呼地往回走。

蘇葉以割雙眼皮為序幕,開始了大規模的臉部改造工程。文眉毛,文眼線,燙睫毛,漂紅嘴唇,墊鼻梁……如果臉部改造成功,那麼,她將推而廣之到全身其他的部位。我再見到她的時候,人工增高的鼻子的底下還有一條淡淡的黑線,那是剛動過手術未消退的疤痕,她說每天還掛著消炎水呢。在蘇葉精心照料下,麵目漸顯紅潤的詩人無可奈何地瞅著升級到最新版本的蘇葉,說,美是美了,可失去了自然。蘇葉傷心地望著詩人,你不喜歡?我這可全是為了你。詩人吃著蘇葉為他盛的第三碗麵條,說,喜歡,當然喜歡了。蘇葉開心地笑。詩人給她一點兒陽光,她就燦爛了。

沒法讓詩人停下創作,那就隻有讓他走,離開南陽,離我的小玲遠遠的,回他的南召去。

那天我百無聊賴地混班,小玲突然來找我。以往她從不到廠裏的,肯定有急事。我那幾個老師傅望著小玲,很為我這個工作上並不爭氣的徒弟驕傲,找了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畢竟他們臉麵上也有光彩。現在,滿世界宣揚的都是靠智慧吃飯的腦力勞動者,睜開眼就是買空賣空的生意人,哪還有青年人願安心地做工人。三個老維修鉗工就這一個徒弟,能不小心侍候著?恨不得把我的一切都包辦了。他們簡直是在徒弟麵前爭寵,一心想把畢生的絕技全教給我。

老李師傅有時候坐在那兒神色黯然地歎氣,失傳了,失傳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一退休,廠裏再也不會有真正的老八級鉗工了。另外兩個老師傅也跟著悲觀。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門令人稱奇的技能,他們對廠裏每一台機器的構造都一清二楚,他們可以隻聽機器的運轉聲就能斷定機器的優劣好壞。

小玲來了。三個老師傅知趣地以巡視機器為名出去了,小玲這才露出急切的表情,說,詩人和葉子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一愣,問,怎麼回事?小玲說,昨天晚上查夜,詩人沒有辦暫住戶口,這還是小事,問題是他們還沒有結婚,屬於非法同居,這會兒還在裏邊關著,說要兩千塊才能放出來。你快找找人,看能不能不罰。我無能為力地搓著手說,哪個派出所?那裏邊我可找不著認識的人。小玲說,梅溪所,你仔細想想,兩千塊不是小數目,一定得找個人說說情。我努力地想著,說,對了,有一個初中的同學,不過他好像是個聯防隊員。小玲忙說,隻要認識人就好,我們快去。我說,中,中,總得先請個假吧。

說來太巧,我的那個叫王勇的初中同學,也參加了這次捕獲行動。我找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間辦公室裏看守著詩人和葉子。神色沮喪的詩人見我和小玲進來,什麼也不顧,衝動地跑到小玲身邊,一把拉住小玲的手,蒼白而又憔悴的臉上顯出小孩才會有的可憐巴巴的表情,仿佛一個迷途的羔羊終於找到了牧人,惶惑、委屈、欣喜。小玲也姐姐一樣心疼地安撫他,沒事,沒事了。蘇葉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撫摸著詩人的後背,腔調怪異地說,這又沒啥,不就是未婚同居嘛,又不是殺人放火。關鍵時刻,她顯得鎮定又有主見。

我裝著什麼也沒看見,上前和王勇寒暄,給他點了根五塊錢一盒的香煙。王勇問,你們……?我說,朋友,好朋友啊。小玲也走過來說,王哥,你看他們不懂事,你就念及他們是初犯,少罰點兒讓他們走吧。王勇詫異地望著她,我忙說,我朋友小玲。小玲衝他甜甜地笑,王哥,經常聽小軍說起你,說你是他的鐵哥們。王勇叼著煙,上下打量著小玲,十足一個流氓樣,瞅著我說,行啊,小軍。我得意地一笑,說,老王,你就高抬貴手放一馬吧。王勇馬上一臉嚴肅,說,派出所又不是我家開的,我說放就放,這得上頭發話。我把整盒煙悄悄塞進他衣袋,說,你通融通融。小玲也賠著笑,自信地說,王哥你肯定有辦法,小軍在家就說今兒我們誰都不找,隻找王哥,梅溪所裏,沒有他搞不定的事。王勇香港大佬般地噴了口煙氣,表麵上不置可否,心裏肯定受用得很,高帽正在起效果。

蘇葉突然在一旁瞪著人工製造的杏眼,冷冷地說,不用求人,我也不打算出去,看他們能關我們多長時間。詩人忙拉住她,幾乎是求著她說,你別說話,你別說話行不行。被警察抓,毫無社會經驗的詩人嚇壞了,帶到派出所時他就快崩潰了,現在哪還容蘇葉火上澆油。王勇一聽蘇葉的話,將半支煙用力按在健力寶易拉罐做的煙灰缸裏,臉上帶著三分笑容鼻子裏卻哼著七分冷氣,說,行啊,小姑娘嘴巴倒是硬,有骨氣,那我們就看看,到底你多厲害。蘇葉身子一晃剛想反駁,卻讓詩人哀求的麵容阻止住。詩人說,你少說兩句,這還不夠丟人啊。蘇葉看著詩人,用手安撫著他有些發抖的身子,溫柔地對他說,你放心,他們咋不了咱們,我是你的女人啊,我們又沒有殺人放火。詩人急躁地製止蘇葉,你別說了,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我現在隻想出去,我不想在這裏丟人現眼。蘇葉瞅著他,丟人現眼?我和我的男人睡在一起是丟人現眼?我不覺得,我隻覺得他們幹涉我們太多。王勇並不吭聲,頗具玩味地盯著詩人和蘇葉兩個人爭辯。我和小玲尷尬地站在那兒,左右不是。蘇葉也真是,也不看看什麼地方,隨口亂說話。她是不是有病?

我不得不把王勇請到外邊的走廊裏,小心地解釋,並請他無論如何得幫這個忙,小玲也在一旁幫腔。王勇耐心地聽完我的話,很給麵子地說,忙我肯定會幫你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過款一定要罰,是罰多罰少的問題。小玲說,謝謝王哥,你幫人幫到底,少罰一點兒吧。我問,最少是多少?王勇比了一巴掌,很知心地說,五百塊,這是個底線,沒有再少的。他湊近我,神秘地說,你信不信,就他們這種情況,我們甚至可以按賣淫嫖娼處理。我和小玲嚇了一跳,我忙說,別,別,老王,你可別嚇我,你就按最少的罰算了。小玲也說,是啊,王哥,你就按最少的,過後我和小軍請你的客。王勇瞅著小玲,壞壞地笑著,這可是你說的,處理完他們的事,你小兩口要請我的客。小玲說,請,請,一定請。王勇說,一言為定。他把門反鎖上,到隔壁的辦公室通融去了。我透過鐵窗看見屋裏麵的詩人焦躁不安地站在那兒,蘇葉卻滿不在乎地坐到辦公桌邊的椅子上,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這個神經古怪的女孩。

小玲有些不放心地問我,怎麼樣,王哥可靠嗎?我胸有成竹地說,放心,你可別小看聯防隊員,有時候他們可比某些正式警察還管用。小玲還是覺得沒把握,我底氣十足地說,你就聽好吧。過了一會兒,王勇從辦公室裏出來,對我和小玲得意地笑著,大手在空氣中很有魄力地淩厲一揮,說,成了,五張錢走人。

王勇以朋友的身份對詩人和蘇葉說,你們這個樣子可不是辦法,如果想住一起就辦結婚證,這一次是我,誰知道下一回是誰呢。誰都有權查你們,別再住一塊兒了。一個外人對自己的私生活指三道四,詩人羞愧得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重獲自由的詩人和蘇葉產生了嚴重分歧。詩人認為這是他的奇恥大辱,是對他人格和尊嚴的無情摧殘。詩人的浪漫主義所虛幻的才子佳人的生活在現實中被擊得粉碎,他毫不猶豫地決定結束南陽狼狽的生活,他要回去,南召的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那裏的田園中他也許才能充分地享有自由。詩人又顯露出偏激和任性,他說,我到這裏本來就是一個錯,南陽容不下我,它根本就容不下一個思想自由的人。城市是一個桎梏,一個看不見的鐵房子,它隻庇護和包容那些按它製訂的規矩小心翼翼生活著的人。蘇葉的想法剛好與詩人相反,她覺得這沒有什麼,她甚至認為自己與詩人患難與共了一回,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但當詩人提出來要回去時,她還是愉快地答應下來,她說,我們一起走。

蘇葉放棄了亞細亞的工作,要隨詩人回去。出書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守著詩人終老一生才是蘇葉的終極願望。蘇葉大徹大悟,說,我咋就這麼傻,竟為了錢為了出書而放棄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啊。我要追回來,這輩子我跟定他了,如果沒有我的照顧,他肯定過不好。蘇葉說得沒錯,詩人像繁華十字路口一個迷失方向的小孩,需要一個姐姐一樣的人牽著他的手,指引著他回家的路。

走之前怎麼也沒想到,蘇葉單獨約我出來一次。她極其認真地說,我隻想和你說說話。我說,中,中。心裏還是有些顧忌,誰知道從她嘴裏能吐出什麼可怕的話來摧殘打擊我。蘇葉隻對詩人言聽計從,甚至到獻媚的地步,對別的異性,她可是武裝到牙齒。特別對我,一點兒情麵都不留,哪壺不開提哪壺,專找我的七寸打。

我們在白河邊上的一個小吃攤位上坐下來,別人打眼一望還以為是一對恩愛的小情侶,賣花姑娘都誤解地跑來兜售過好幾回。蘇葉表現出少有的沉默,一杯一杯地和我對幹著白酒。她越這個樣子,我心裏越是咚咚敲著鼓,不知她心裏醞釀著什麼風暴。濱河大道的路燈亮了,映照著她那漸漸發紅的臉,讓我感到眼前的她如此的不真實,完全像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