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普通勞動者(2 / 3)

“……”將軍沒話講了。因為腰上、腿上都負過傷,他帶頭的確走不快。

“來,你掌舵,我帶頭。”小李勝利了。其實,他走得一點也不快,不過他領頭走能靈活地繞過沙堆,踢開空筐,老年人摔跤的危險是沒有了。

爭執歸爭執,他們合作得卻非常的好:小李頭裏走,將軍在後麵喊著“一、二、一”,兩人走著諧和的步子;他倆分吃一塊鹹菜,用一個水壺喝水,隨著每一趟來回,兩人都覺得出,他們這“忘年交”的友誼在迅速地增進。

抬空筐的時候,小李懷著深深的敬意,望著將軍那帽沿邊上的汗水和那一圈花白的頭發,那裏仿佛汗水隨淌隨凝結了,結成了一層鹽粒子,均勻地撒在頭發梢上,簡直分不出是白的多還是黑的多。他心想:別看這老同誌年紀大,幹勁可真不小,明擺著鏟土比抬土輕些,他卻偏偏要揀重的幹。

將軍也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年輕人。抬著土走的時候,將軍望著小李的背影,在那件淡黃色的背心中央,一個大大的“5”字;而這青年人抬土也像在球場上一樣,沒有一霎安生。比方,裝料台上淨是一排排裝滿土的筐頭子,他們隻要挨著邊放下就行了,他卻總是蹣跚地走到最前麵,為的是“裝車方便些”。而在回路的時候,他又總愛放開嗓子叫一陣,舞弄著胳膊指揮一番,要不就嘟噥著把放得不合適的筐子整理整理;臨走,還得帶上幾個空筐。他的意見也特別多,一會嫌裝料的人少了,窩工;一會叫:“別亂扔空筐子,砸著人!”而這些意見又常常和將軍的感覺是一致的。將軍覺得:他每走一趟,就對這個青年人多一層了解。這些年來,自己雖然也常下部隊,就在前天,他還在“試驗田”(連隊)裏呢;他也不止一次和戰士談過話,但似乎都沒有在和這個青年戰士共同勞動的幾個鍾頭中,對一個戰士的思想感情了解得這麼真切。他從小李所表露的那種主人翁態度,那主動精神,集體主義感情……聯想到試驗連隊,想到他那一部的工作……想得很多,以致有幾次差點被腳下的筐子絆倒了。

他就這樣邊思索、邊勞動,一氣幹了3個多小時。

6點半鍾,兩個炊事員抬著一大筐饅頭和一桶鹹菜來了。鬥車開出之後,也沒有再開回來,看來卸料台也在吃飯了。於是人們便哄地聲圍住了饅頭筐子。將軍也擠過去,從人縫裏伸手抓了兩個饅頭和幾條鹹籮卜,然後找了個細沙堆躺下來。

直到這時,他才覺得實在有些累了。本來,像這樣的勞動活,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新課,28年以前,他決定參加紅軍的時候,已經是水口山礦上的一個有3年工齡的礦工了,砸石頭、挑礦砂,他什麼活沒幹過?更不要說參加紅軍以後那些艱苦的戰鬥生活了。但,這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這會一連抬了3個鍾頭的沙土,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體力是不比從前了:頭被烈日曬得有些昏,肩頭已經有些紅腫,腰部、兩腿酸溜溜的,腰上的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了。那地方在1936年東渡黃河的戰鬥裏,被閻錫山的隊伍打斷了一條肋骨。他把腰眼貼在沙土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土,烙得傷處熱乎乎的,像敷個熱水袋似的,十分舒服。他咬了口饅頭,揚起拳頭輕輕地敲了敲腰眼,暗暗想道:“沒有關係,隻要今天能堅持得了,過了明天就沒有問題了。”

他嚼著饅頭,倚著沙堆,向大壩看去。一大片烏黑的雷雨雲正從蟒山背後湧起,急速地升上來。被濃雲襯托著,大壩仿佛是一隻停泊在海裏的大軍艦,更加雄偉了。大壩的兩頭,像兩個炮群在集中發射,不時騰起一簇簇棉朵似的煙塵,爆發出一連串隆隆的響聲。似乎借著這響聲作節拍,擴音器裏正播送著雄壯的歌曲: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革命戰爭考驗了我……

看著這場景,將軍覺得十分快意。這時,他才發現沙堆背後有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談著什麼;一個粗重的話音傳來:“……嘿,那才叫緊張呢,整天是沙土、木料,木料、沙土,哪裏還分幾個鍾頭、多少班次?幹就是了……”

“修好了吧?”一個人焦急地問。

“當然。師首長都親自拿著鐵鍬幹哪,修不好還成!我還跟師長一塊抬過一根大梁哪。林師長一邊抬著木頭走一邊喊:‘同誌們,幹哪!咱們把工事修好了,叫敵人連一滴水也淌不進來。’看,說得多好。”講話的停了一下,咯吱咯吱嚼了陣鹹菜,又補了一句:“你們說,要用那股勁修水庫,咹?!……”底下的話被一陣哄笑淹沒了。

將軍微微笑了笑。他聽得出這人講的是哪一次阻擊戰。當時他是不是講過這些話,他是記不起來了,但這段話卻把他引到那些滿是硝煙的日子裏去了。他情不自禁地又向那高大的水壩瞥了一眼。心想:“他這鼓動工作挺不錯,那件事和眼前的情景還很有些相像呢。”

他剛想欠起身去看看講話的是誰,忽然身邊揚起了一陣灰土,小李一蹦一跳地過來了。

“你什麼時候跑到這裏來了,叫我一陣好找。”小李把一草帽兜饅頭遞過來,又摸起腰間的水壺,一仰脖子喝了兩口,然後伸手遞給將軍。

將軍一麵喝水,一麵問:“你找了好久了?”

“沒。找不到你,我去聽故事去了。”

“咳。”將軍愛撫地看看他那滿是汗水的臉,把擦汗毛巾遞給他,略帶責備地搖了搖頭,“看你熱的。幹這樣的重勞動還不夠你受的,還到處瞎跑。”

“咱這算什麼,小事一段。”小李一麵擦汗,一麵反駁。看來剛才聽故事所激起的情緒還沒有過去,他激動地說:“幹這麼點活,有房子住,有白麵饅頭吃著,還能說累?那人家老紅軍長征的時候爬雪山、過草地那麼苦,怎麼過來的?”他咬了口饅頭,問將軍:“老林,你聽說過老紅軍長征的故事麼?”

將軍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

“沒有吧?你們,不是門房就是夥房,啥也聽不到。我可聽說過。”談到這事,小鬼流露出顯然的激動,饅頭也忘了吃了,“指導員給講過,紅軍長征可苦啦。過草地的工夫,沒的吃,吃草根,吃野菜,聽說有個同誌餓得沒法,把條皮帶煮煮吃了一天。”

說到吃皮帶,這個小同誌顯然是加上自己的想象,把聽來的故事誇張了。將軍知道,皮帶並不像吃鮮黃瓜那樣清脆可口,一天可以吃上一根;那時,他那隻牛皮鞋底是吃了三天才吃完的。但他也很為小李講到這事時的激情所感染,沒有給他糾正。隻是說:“那樣的環境嘛,不吃那個吃啥?”這倒也是實在話,在將軍看來,當時這樣做是十分自然的,絲毫沒有什麼特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