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豬胎的八戒在精神上沒有高遠的追求,在智慧和武藝上遠不及孫悟空,在忠誠老實方麵又不如沙和尚,貪嘴好吃成了這個人物的主要特點。“帶酒戲弄嫦娥”這一天上罪孽實際上包含著食欲色欲兩方麵的原因:貪酒乃因口腹之欲;調戲女性則出於好色之心。被貶凡塵和錯投豬胎本是對食色之罪的懲罰,不想這新生出的八戒仍然改不了老毛病。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觀中,貪吃遠比放縱情欲要少遭道德上的非難,而食欲的發揮又可以構成很好的喜劇材料。為了吃,八戒可以什麼都不顧。他見了白骨精的香米飯、炒麵筋,頓時垂涎欲滴,現出一付死活不顧的嘴臉。他食量之大,被誇張到令人吃驚的地步。高老說他“一頓要三五鬥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在小說第六十七回中他幹脆現出豬形,用突出的大嘴去拱稀柿胡同。又將七八百村民送來的飯食不分生熟吞食得幹幹淨淨。由於貪嘴而不顧宗教的清規戒律,在三清觀竟把供桌上的瓜果供品一掃而光,如“風卷殘雲”一般。八戒在高老莊就因大吃特吃的本領而招人嫌惡;自從承擔了挑行李西行的任務,更由於貪嘴好吃招來許多磨難。如在五莊觀、白虎嶺、隱霧山等處,都因嘴饞而遭逢魔怪。小說作者非常幽默地任八戒耽於口腹之欲的享受,但是從不讓他真正放縱過一次情欲,相反,倒常因其易被挑起色欲而折磨他。在小說第九十五回寫到八戒又遇上他舊時的情人――為了揭露一個假公主,他和太陰星君一起出現在空中:
豬八戒動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兒去也。”行者上前,揪著八戒,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個村潑呆子!此是什麼去處,敢動淫心!”八戒道:“拉閑散悶耍子而已!”
夏誌清先生評論說:這是一段令人驚歎不已的優秀片斷,因為在八戒性饑餓的苦悶叫喊中,喜劇幾乎讓位於正劇。然而,八戒通常隻有份兒忍受性欲得不到滿足的微妙的喜劇性折磨,而從沒有享受過哪怕僅僅是一秒鍾的愛情的甜蜜。既然中國人理所當然地把性欲視為危險之物,而不像西方寓言家們所習慣的那樣,需對性欲做詳盡的說明;因而中國方式的偷情喜劇主要展示的是性騷動的最初階段。本來,豬和猴在中國漢族的民間傳說中都曾同淫欲和好色的母題相關。唐傳奇中著名的《白猿傳》一篇便以猿猴霸占人間美妻為題材;表現豬精貪戀人間女色的則有牛僧孺《玄怪錄》中的《郭元振》(又名《烏將軍》)。《西遊記》的作者對這一類前代題材加以改造,讓猴行者完全成為不近女色的聖徒,而豬八戒則不能免俗,成為取經隊伍中意誌薄弱、道心不堅、最易受誘惑的一個角色。如魯迅所言:“豬八戒這個人物,在《西遊記》出現以前就已經存在。換言之,《西遊記》中的豬八戒,並不是作者重新創作出的人物,而是沿用以前的人物創造出來的。”
在《西遊記》之前就寫到豬八戒的是元代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可見這個形象的產生和唐僧取經的佛教題材有關。來自敦煌文物的一幅幢幡圖像為我們追索佛教中的豬人形象提供了更早的線索。這是斯坦因氏從敦煌石室中劫走的一張唐代圖像。上麵繪的是大摩裏支菩薩,菩薩腳前有一頭金豬,描繪為豬頭人身的造型,兩手架開,作奔走狀。這正是楊景賢在《西遊記雜劇》中讓豬八戒自稱是“摩利支部下禦車將軍”的根據。而到了吳承恩筆下,佛教傳說中的禦車將軍就經過脫胎換骨變成為人挑擔的長途腳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