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鳳姐得了王夫人這話心中不由歡喜,過了幾日,寶玉已無大礙,少不得放了紫鵑回去。鳳姐便特到瀟湘館來將王夫人那晚的話偷偷告訴黛玉和紫鵑二人知道。黛玉聽了竟自感慨道:“人在世上遇到不如意事,總不免怨天尤人,自歎命薄,卻不知除了那天時地利,自己的心胸稟性也最重要,若一味左性固執,自然不得人和,便有了天時地利也難以如願。竟不如先自己想開,凡事做周到些,自然有了人和,便是一時不得天時地利,持之以恒,有什麼完不了的心願呢!”此言一出,紫鵑倒先念起佛來,說道:“我縱聽得不是很明白,但若姑娘早些這樣想得開,那以前的淚水也不知要省了多少呢!”鳳姐聽了,亦不由驚歎,今日的黛玉竟能有如此的見識氣度!想來日後做了管家奶奶也一定是不差的!於是笑道:“妹妹本是冰雪聰明的人物,自小見慣了這裏的諸般人事,如今又幫著照管全府,自然慢慢曆練得不同凡響了!”
說笑間,鳳姐又轉身叮囑紫鵑道:“今天太太的話,事關重大,咱們素日情分不同,才彼此不避諱。你這丫頭,平日裏最伶俐的,上次糊弄寶玉那樣的事情,萬不可再做了!這園裏人多嘴雜,怕人不說你們姑娘閑話不成!”紫鵑聽了,忙點頭答應。鳳姐見她這樣,方接著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如今太太說了這話,前有雙玉合璧的典故,後有老太太和我一力促成,寶玉對你家姑娘更是世上少有的癡心,你還憂慮什麼,盡管等著好消息吧,再不可魯莽行事,不僅自己要謹慎,即便是有別人提起這話頭,你也要小心應對,別被人看了笑話去!”紫鵑見鳳姐這般小心囑咐,不由好奇問:“難道二奶奶已經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了嗎?”鳳姐搖頭,還未及答言,黛玉倒搶先道:“她說的話你隻管好生記下吧!她竟是個女諸葛,多少次都是前麵剛囑咐的話,轉身就能應到事上!我也隻有歎服的份呢!”紫鵑聽了這話,忙惶恐地連聲應了。鳳姐說明日還要早起去議事廳,又催黛玉早睡,黛玉到底送她出了院門方回。
這一晚關起門來,黛玉與紫鵑低語了一夜,雪雁在外間隻聽二人輕笑之聲不絕,自己納悶不已。第二天,她剛起床,卻見紫鵑已經伺候黛玉起來梳妝了,那黛玉滿麵*,毫無倦意,本就是沉魚落雁的容貌,此時更顯嬌俏動人,倒把個從小跟她的雪雁也看呆了。
這日到了議事廳,不過按常例理事。又過幾日,寶玉痊愈了。薛姨媽進園來看望寶玉和黛玉二人,剛到瀟湘館不久,可巧寶釵也到了。於是娘三個坐著閑話,先說起刑岫煙和薛蝌的親事,又說起周圍寶琴人等,又扯了幾句,薛姨媽便道:“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紅了臉,隻好拉著寶釵叫打,怪她多嘴。那紫鵑在外麵聽見,心想:“怪不得那日二奶奶千叮萬囑的,這不是趕上門來欺負我們姑娘嗎?”又想:“我管你姨太太,姑太太,且護著我們姑娘要緊。”於是假借著送茶進去,笑著接言道:“姨太太隻管為我們姑娘操心,卻不知寶姑娘的金玉良緣要應在哪裏呢?難道這天下除了寶玉,還有別人家的公子也含玉而生不成?”說著,不等那三人說話,又笑嘻嘻跑出去了。一時屋裏竟鴉雀無聲,那薛姨媽和寶釵都有些尷尬,黛玉見了,忙趕著紫鵑罵說:“這蹄子越發不知輕重了!又與你什麼相幹!”過了會子,薛姨媽方笑說:“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們都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屆時紫鵑已經跑遠,黛玉見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想是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一場口舌之爭方告結束。那寶釵並不以為然,薛姨媽卻不由覺得被人戳了痛腳,雖已知道女兒的心思,也犯不上跟紫鵑一個小丫鬟生氣,畢竟有些難堪,自此自己倒先避諱起“金玉良緣”四個字起來。
再說這日湘雲拿了岫煙送給寶釵的當票進來,問是什麼東西,寶釵跟她解釋了,又忙跟母親說是一張廢了的,方掩飾過去。等薛姨媽被尤氏請去說話,她才把岫煙在迎春處住著,為打點底下人落虧空當衣服的事說了。那湘雲聽了就要去打抱不平。寶釵和黛玉忙攔著,黛玉道:“稍安勿躁,一鬧反不得安生。我冷眼看著,這府裏原有幾個刁鑽蠻橫的奴才,何況二姐姐又是那麼個心活麵軟的性子,自己尚不能周全,哪裏還照顧得了親戚。總要想個長遠的法子肅整一番才好。”湘雲剛欲再論,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探春和惜春進來問候過,說笑了一回方散。
誰知幾日後朝裏有位老太妃薨了,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製,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姻。賈母婆媳祖孫等俱每日入朝隨祭,因要隨去皇陵,來回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寧榮兩處事件。因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隻得也挪進園來。因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她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憐愛他,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隻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的丫鬟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隻剩了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兩府中便少不了有人躲懶,有人犯奸,種種不善,也難備述。
又因國喪禁樂,尤氏便報了王夫人蠲免遣發那梨香院中的十二個女孩子,哪知隻有四五人願去,俱令其幹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給了寶玉,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小生藕官指給了黛玉,大花麵葵官送了湘雲,小花麵豆官送了寶琴,老外艾官指給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鳥出籠,每日園中遊戲。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其餘的卻不免淘氣耍賴,或心性高傲,或倚勢淩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惹出無盡是非。
先是那藕官燒紙惹得園裏婆子叫罵,接著芳官因洗頭與幹娘吵鬧,她幹娘本有些不通事理,心裏窩著火,又聽了看管花木的親戚一頓排揎,不免對著自己女兒春燕罵罵咧咧,滿嘴胡唚。鶯兒不過折了些花枝柳條編籃子玩,就被牽絆在其中,跟著受了氣。春燕告到寶玉那裏,他如何有不袒護芳官等人的道理,那婆子受了訓斥,自去跟鶯兒賠禮。自此之後,園裏的這群丫頭越發膽大放肆了。
這些丫頭裏頭,又數芳官氣焰最盛。她年紀雖小,但學了幾年戲,何事不知。仗著寶玉喜她嬌俏伶俐,別說其他房裏的丫鬟,就是身份差一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裏。見寶玉對她一味放任,不免日漸驕狂起來。至後竟大膽去承攬柳五兒進園子的事。連晴雯都罵道:“這芳官最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皆因寶玉偏袒,又念她尚小,隻說日後慢慢調教。
哪知這日又因她將茉莉粉替了薔薇硝哄騙賈環,惹得趙姨娘大動肝火!雖說趙姨娘近來受探春勸服,已安分許多,但此事卻是芳官犯錯在先,見賈環被一個小丫頭戲耍,趙姨娘豈有不惱恨發怒的,於是也顧不得體麵,便直奔怡紅院來。正巧寶玉往黛玉那裏去了,晴雯見她來了,忙起身讓座。那趙姨娘也不答話,隻把那粉照芳官臉上摔來,口裏便“娼婦、粉頭”地叫罵起來。晴雯忙叫麝月等人相勸,想去報李紈、探春,轉念一想,探春來了,母女相對,更添尷尬,忙差人去回了黛玉。這裏藕官幾個得了信,一時小孩子心性,隻顧義憤,竟趕來與趙姨娘廝打。晴雯隻得帶著眾人勸解。一時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