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勇晴雯補裘得賢名慧紫鵑試玉定終身
鳳姐見平兒哭了,忙又過來哄勸說:“我不過說說而已,哪裏就真的死了呢!快別這樣,你們爺見了,隻當我又欺負了你呢!可不冤枉死我了!”平兒聽了,又撲哧一聲笑出來了,嘟囔說:“奶奶平白說這些,怎不叫人聽了難過呢!”正說話間,丫環說園裏姑娘們有請,鳳姐忙收拾了去了。
原來她們姐妹有興致,正在園裏烤肉聯詩,好不熱鬧。平兒也跟了去,洗手的時候,卻把鐲子丟了。怕壞了大家興致,主仆二人都未明言,與他們姐妹一處玩樂過,仍回來歇了。
卻說自襲人去了,寶玉房裏的事就全指靠起晴雯來,她本是老太太指派的丫頭,後來又得王夫人、鳳姐信任,在怡紅院便順理成章接替了襲人的地位。待到此時,她反感念起襲人的周到溫和,自己原不知道這房裏的大小事務如此瑣碎繁雜,讓人操心。這樣一來,為人反不敢輕浮刻薄了,雖有些口角鋒利,卻左右都是回護著底下人。所以人都知她刀子嘴豆腐心,漸漸的也願意跟她親近,聽她調遣了。誰知到了節下,她因為上夜,出去跟麝月逗玩,竟得了一場嚴重的風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寶玉看待她與別人不同,不叫家去,就請了太醫來房裏診治、開藥。
那晴雯身子雖躺著,心裏卻對屋裏屋外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會支喚這個澆花,一會支喚那個熱茶。麝月見了,忙進來勸她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就好生養著吧,左右那麼多人伺候著,哪裏就出了什麼大差錯呢!”說話間,平兒來悄悄說了墜兒的事情,麝月以為晴雯吃了藥睡了,哪知又被她聽去。待平兒一走,晴雯到底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就急起身叫麝月來商量。不待麝月開口,她自己先道:“若是別的毛病就算了,這手腳不幹淨,可怎麼留她?”麝月點頭哀歎,說:“一個鐲子值什麼,往後那稀罕的東西還多著呢!哪敢再差遣她?”晴雯有心把墜兒叫了來打罵訓斥,方才解氣,哪知一時肝火上升,隻覺眼前一黑。麝月見她臉色不對,忙扶她躺下了。晴雯雖生氣,但此時的她已經頗懂得克製自己了。所以任由麝月安排,心中一個勁告誡自己不可暴躁莽撞。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她才張口對麝月說;“這個人到底不能留了,你去跟平姑娘說,就打發了她出去吧。隻是要小心行事,別鬧得滿城風雨,到底是這屋裏的人,不是什麼光彩事情。”麝月聽了,忙答應著去了。
晴雯隻覺得胸口發悶,雖吃了藥,卻不見好。到了晚上,寶玉又氣急敗壞地說老太太新賞的孔雀裘被燒了。外頭的工匠連見也不曾見過這麼名貴的料子,竟沒人敢攬這個活計,寶玉著急,晴雯看了心疼,於是掙紮著起來給他織補。又不許他驚動小丫環伺候,說她們累了一天,也該好生歇著了。於是隻有寶玉、麝月相伴。晴雯補兩針,歇一會,熬到天亮,方才完工。外麵的丫環早上起來,隻見她麵色緋紅,氣喘籲籲,想她昨夜自己苦撐,又感念她平日的好,都忙碌著給她熬藥送湯。晴雯吃了藥,心中沒了牽掛,身上又疲憊得厲害,於是倒頭就睡。那些丫環婆子不用別人囑咐管束,都噤口輕聲各自去忙碌,並不用麝月去操心。晴雯這一覺就睡到傍晚。醒過來,就覺得身上輕鬆了很多。卻見麝月笑盈盈看著她說:“你睡得倒踏實,哪料到這半天的熱鬧。也不知璉二奶奶怎麼得知你補裘的事情,今天寶二爺穿了孔雀裘上去之後,老太太和太太就仔細看了你織補的針線,正巧姨太太、各位奶奶和姑娘都在老太太那裏湊趣,大家看了,無不稱讚你是萬裏挑一的巧手。老太太就起興問了二奶奶幾句你平日裏照料這房裏的事情,二奶奶和太太都對你誇獎個不住,聽說你病了,老太太就特著人賞了飯菜過來,太太也遣人來探望,二奶奶又另送了上好的布料,說讓你節裏做衣裳穿呢!”
晴雯抬眼一看,果然桌子上擺滿了吃食和賞品。看那衣料,不是普通丫頭穿的,臉上不由一紅。到底吃不下什麼,叫麝月盛了粥來吃,把吃食都拿去分給小丫頭和婆子們。那起人見了,也都眉笑眼開,說道:“晴雯姐姐那樣的模樣、人品,又這般巧手,怎不得上頭歡心呢!不說這次補裘原該得這樣的賞賜,便看她素日的殷勤小心,這屋裏誰還能比她呢!”
麝月聽了來學給晴雯,晴雯卻不搭腔,好生吃了藥,又早早躺下睡了。一夜無話。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不幾日,賈蓉去光祿寺關了朝廷的春祭,黑山村的烏莊頭也帶了各色牲畜米糧來納貢,賈珍將所得之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與他們。賈珍正在廳柱下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卻見賈蓉笑盈盈走了進來。身後跟兩個小廝,抬著鳳姐回贈賈珍之物和榮國府的供祖之物。這裏賈蓉就遞上來一個紅色賬冊,道:“那邊璉二叔和嬸娘問父親安,嬸娘說這是一年裏兩府經營的各項買賣的收支,多有盈餘,請父親過目。又算了我們這一房應得的花紅在此,一共有四五千銀子。”賈珍接過賬冊,隨手翻看一下,笑道:“到底鳳丫頭作出事來,有條有理,紋絲不錯的。按理說,我們也不等這四五千銀子用,隻是難為她辛辛苦苦把持偌大個家。又經營了這些個買賣。雖眼下這些利不算什麼,日子久了,定能成氣候。那府裏省親連蓋花園子,花了多少銀子。倒要她這般有心,才貼補得上。如今我心裏估算著,雖開銷大了,有了這些進項,倒還能有些盈餘。”
賈蓉喜道:“那邊老太太見嬸娘做事妥帖,又拿出好大一筆私房銀子來交她運作施為。方才嬸娘說,兩府同宗,榮辱與共。待她年後籌劃了新進項,還要在兩府子弟中挑選聰明能幹的去管事。隻論才幹,不論親疏遠近。還讓我告訴父親,若宗族中有看重的子弟,品性好的,無論哪房哪支,都可舉薦。”
賈珍點頭道:“正該如此。”
眼看到了年底,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人來禮往,事務繁多。鳳姐更是忙得不可開交。賈府規矩又大,一絲也錯不得。灑掃、祭祖、添新、酒宴,鳳姐都要一一安排布置。饒是這樣,心裏依然惦記著園裏的姐妹,這日,平兒回說姑娘們年下的新衣置辦齊了,鳳姐自己先細細看了,又著幾個小丫環捧著跟著她親自往園裏來。小丫環進了園子,散去各處去送衣裳。鳳姐就帶了人往瀟湘館來。進了屋,黛玉忙迎出來道乏,又沏了熱茶來給她。鳳姐見黛玉嬌顏若花,麵色如玉,已無病愁不足之態。心中歎服那雙真賜的藥方果然靈驗。又見黛玉桌上鋪著紅底灑金的春聯紙,已寫好了幾幅對聯。因問:“這是節下要送給園中姐妹們的?”黛玉笑答;“閑來無事,一為解悶,二為給大家湊趣。”鳳姐見屋裏除了紫鵑並無外人,便拉過黛玉悄聲道:“如今妹妹的病也大好了。你們姐妹也都一年大似一年,總要掂量打算一下今後之事。我有一些體己的話,你若不惱,我才說呢。”黛玉輕推她道:“你我一向親密,你何時這般扭捏起來,隻管說罷。”鳳姐方道:“當日我和寶兄弟中邪之時,那救命的兩位仙人曾說過雙玉合璧的話。我看老太太聽了歡喜得緊。這些年我度量著,老太太心裏是要極力撮合的。隻是,寶兄弟不比別人,雖有老太太,但太太畢竟是他親娘,即便不能違拗長輩,左不過宮裏還有娘娘,母女倆有什麼說不得的話。隻怕太太的意思並不在雙玉合璧上。”那黛玉聽了這話,一喜一悲,眉頭輕蹙。鳳姐見了,忙接著道:“妹妹也無需傷心。你和寶玉的情誼,縱不說,我也能體諒。俗話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隻是,這裏原有個愛屋及烏的道理,要我說,妹妹也該多往太太房裏走動才是。你如今病症全消,有老太太疼愛,又有雙玉合璧的仙家賜福,若再得太太中意,那才是十拿九穩,萬無一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