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已經到了隴翠庵。小尼早開了院門迎接。北靜王先進去上香禮拜,方到後麵賞花遊玩。一時妙玉捧出茶來,寶玉見她穿著灰色僧袍,外罩白色長襖,一根玉簪高高挽著一個團髻在發頂,不施粉黛,素雅至極。卻不想早把個北靜王看呆了。妙玉輕輕把茶盤放在桌上,微微稽首說了聲:“請”。王爺方轉過神來。捧起茶來,且不飲茶,先看那杯子。隻見是個白色瓷盅,卻是玲瓏剔透,溫潤如玉。寶玉剛要開口問這杯子的來曆,北靜王已開口說道:“此物已是少見。乃是宋徽宗年間的禦用之物。”妙玉見說,不由一怔,心中讚他是個懂行之人。接著品茶,剛入得口,隻聽王爺連聲叫好,說道:“竟難得這樣的好荷露!”妙玉又是一驚,答道:“王爺深通茶道,實在難得,這是收的園中荷花上的晨露沏成。”說罷,轉身去換茶具。王爺目送她而去,口中卻對寶玉說:“此景此人,怎不讓人恍入仙境呢!”說罷連連感慨。妙玉再來奉茶,寶玉見拿的是上次招待薛林二人之物。明白妙玉剛才不過是按照招待貴客的禮數行事,現在卻是以對王爺另眼相看了。
哪知北靜王見到薛林那日用的茶具,頓時呆了,拿過手中仔細賞玩,脫口說道:“好不奇怪,此物怎在你處?”寶玉見妙玉沉吟不語,隻好反問王爺:“難道王爺認得此物?”王爺說:“怎不認得,這是當年我母親在洛琳公主下嫁江南名儒蘇文淵時送她的隨嫁禮物。後來,公主生下一個女兒,乳名瀅兒,長到六七歲,已是才貌過人,詩書滿腹。先帝見了愛得不行,就封作玉寧郡主。隻恨樹大招風,那忠順王就上門為他長子提親,要聘那郡主。蘇文淵一代清流之首,豈能答應!少不得推擋了。忠順王當時不好發作,過了不到半年,竟給蘇家扣了個叛國通敵的罪名。牽連了江南好一眾文人雅士。蘇家滿門抄斬,洛琳公主自縊而死,郡主當年還小,下落不明。這兩件器物,是極珍貴的藏品,當年母親是生下我之後得的太後的恩典,所以向我提起過多次。若不是跟洛琳公主私交甚密,斷不會拿出來送人。所以認得。”
這裏寶玉聽得心驚,那邊妙玉卻垂下淚來,示意王爺屏退左右之後,才哽咽道:“王爺所認不差,這正是當年北靜王妃所贈之物,家母洛琳,小女就是瀅兒。家父拒婚之後,已料到必有後患,所以狠心讓我出家,對外隻說是有僧人說在家養不大的。又讓我隱姓埋名,幾經遷徙,以避人耳目。離家之時,家母為我收拾細軟,已經做了訣別的打算,所以家中的珍寶盡皆讓我帶走。最後將出這兩件寶物鄭重給我,說其他財物盡可為活命舍去,唯此二物一定隨身藏好。離家不足一月,果然聽得禍事臨門,痛心疾首,一心求死,若不是蘇家跟隨我的幾位隨從忠心守護,又帶我幾次出逃,我也難躲過忠順王府的追索。隻恨途中顛沛流離,又有暗箭難防,八個隨從最後竟隻剩下奶媽和一個丫環。到了金陵,不妨行跡又被忠順王府的探子發現,命懸一線。正危難時,奶媽打聽得賈府娘娘省親,別墅中要請女尼伺候法事,對我說,隻怕這樣的人家方藏得了身。於是輾轉托人薦到賈府。所幸老太太,太太收留,方能苟活至今。”說罷悲啼不止。那北靜王和寶玉也忍不住跟著灑淚。
那北靜王又細問妙玉出家後的情景,去的什麼地方,拜的哪位師傅。妙玉俱仔細答了。寶玉冷眼看去,並無半點平日的孤僻桀驁之態。想來她之所以如此處事,隻怕也是為了隱藏身份,所以拒人於千裏之外吧。二人雖聊興愈濃,怎奈外麵王府的管家催駕,催了四五次,北靜王方起身去了。臨別囑咐妙玉說:千萬珍重則個,不可為眼前窘境妄自菲薄。反複叮嚀,竟把個妙玉說得麵紅耳赤。寶玉一旁看的明白,心想:“妙玉仙子一般的人物,倒必是要王爺這般身份才般配!”
送駕之後,寶玉少不得進去向老太太、太太細稟過程。別的倒也罷了,王夫人直怪他不該做什麼《囚雀淚》給王爺看,說道:“越發淘氣得沒有樣子了,如若王爺見怪可如何是好!”賈母摟著寶玉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所謂投其所好,我們寶玉是深知王爺的為人才出此策,雖刁鑽古怪了些,若不是聰明又有膽識的孩子,也難成事!”王夫人笑道:“老太太隻護著他,隻怕他越發輕狂了。”鳳姐一旁打趣說:“太太隻管放心,要我看,寶兄弟定錯不了的!還是老太太平日說的是,以後闔府的前途都在寶兄弟身上呢!”一時大家說笑。
直等到吃罷飯,姊妹們散了,寶玉見隻有賈母、王夫人和鳳姐留在上房,方開口說出妙玉之事。王夫人連聲驚呼,說道:“哪知她有這樣的身世!當初隻說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得已出家修行的,是我做主下帖子請了來的,如今可怎麼好。”鳳姐且不開口,隻看向賈母,卻見賈母並無訝異之態,仍慢慢品著茶,倒叫人心裏納悶。過了好一會,鴛鴦上來把茶撤去了,賈母才緩緩地說:“倒不稀奇,我雖不知道這事始末,但見她那樣的模樣人品,又隨身用的東西,也猜出個七八分了。隻是已經請了人家來,難道娘娘省親過後就趕人家走?斷沒這個道理。”
鳳姐故意試探道:“如今知道了,可怎麼處?我竟沒主意了!”賈母笑道:“你成日家跟人誇嘴,說見的經的事多,這會子又自亂陣腳了。要我說,既然今天她是對北靜王說的,且聽寶玉說王爺對她又是那麼個情形,更不消驚慌了。是福不是禍,就是現在趕了人家走,照樣有一身的嫌疑。何苦來,一動不如一靜吧!”鳳姐忙迎合說:“到底老太太見多識廣!”正說話間,隻見元妃打發了一個小太監來傳懿旨說,要府裏盡快找一個身世可靠的奶媽進宮預備著。賈母聽說,忙讓鳳姐去安排,對王夫人笑道:“整日價忙別家的事,竟沒顧念到這個!算算也是,咱們家娘娘也快臨盆了。”王夫人點頭道:“正是呢,我明日就帶鳳丫頭進去探望,需要什麼也好早做準備。”又陪賈母說笑了一會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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