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見她哭得聲色俱變,也唬壞了,一疊聲問她緣由。齡官就把《囚雀淚》的本子丟到他眼前。賈薔急急翻開細看,看不到幾行即刻明白了,惱怒道:“這個寶叔,如何寫這些東西來慪咱們?我倒要去問問,也別排演了,演出來,沒的給自己無趣。”
剛要走,卻被齡官拉住,顫顫地說:“為何不演?我終日演那才子佳人的戲,難道就有趣了?要我說,他寫得不錯,竟都是我心裏的話。既然被你家買來學這勞什子,難道還能推三阻四的嗎?”
正不可開交,寶玉卻自己走來了。見他倆如此,索性告訴說:“萬不可誤會了我的意思。上次來見你二人的情形,我一心成全。寫這個的原意也是如此。若信得過我,便仔細排演,我輕易不會點這出戲。到了點的時候,管保你們的苦日子也到頭了。”聽得二人低頭不語。賈薔隻不住歎氣,齡官卻起身道:“這就排演起來,左不過是無望的事,能萬幸遂願自然是我們的福分,即便不能,也不枉我這一片心了!雖是個唱的,也演過自己的故事,比演那些不幹己的風月強多了。”於是自那天起梨香院裏就偷偷演習起《囚雀淚》來。
寶玉從王府回來就跑去梨香院告訴說北靜王三日後駕臨,讓齡官就預備這出《囚雀淚》。齡官含淚答應了。寶玉又把北靜王如何謙和,如何風雅,如何善體人心的話說了,讓齡官不須顧忌害怕。齡官紅著臉送他出來,臨別說了一句:“多謝寶二爺。”寶玉未及答言,她卻已經抽身回去了。
寶玉想:“她得了這信,還不知怎樣的愁腸百轉,情思紛亂呢!”
雖感歎,卻不敢再作停留,又趕到鳳姐和賈母處報信。彼時合府知道,都說是天大的殊榮,鳳姐就開始安排布置,又囑咐下人王爺是微服出訪,不可大肆聲張。三日後,大觀園布置得花團錦簇,連戲台都粉刷一新。兩府裏有官職的男丁都在園中伺候。齡官等早就被帶到藕香榭預備著開戲。過了午後,北靜王果然乘一頂小轎到了門前。寶玉忙上前請安,扶了下來。府裏早有轎子過來接著送到園裏。
北靜王由曲徑通幽處下轎,一路遊看,不住口地讚賞。看了怡紅院和瀟湘館,知道賈府內眷都已回避,忙說:叨擾。又坐船到了藕香榭。就有人上來擺了酒宴,請王爺點戲。北靜王不接戲本,隻回頭叫寶玉說:“就演你說的那出新戲來看。”於是傳令下去開戲。
那齡官使出全身本事,賣力演了一出《囚雀淚》。戲台上,一對癡情男女被迫分離,唱詞纏mian悱惻;戲台下,一眾看客聽得唏噓不已,無不同情感歎。齡官演到傷心處,聲音不由哽咽。那北靜王看得如醉如癡,不僅不怪,反而跟著哼唱拭淚。一時曲終,北靜王就連聲叫賞。又對寶玉說:“這故事感人倒也罷了,難為曲本寫的也好,辭藻清麗,唱功也好。”又問;“是誰寫的本子?不似那些粗糙的曲本,卻是個極有文采的。”寶玉忙過來,跪下說:“不敢欺瞞王爺,這本子就是寶玉閑時所寫。這故事也不是我自己編撰的。”回身指指台上領賞謝恩的齡官,說:“正是去梨香院聽曲時,知道了齡官的故事,一時有感而發才寫了這麼個東西。”一言既出,舉座皆驚。方才還是歡聲笑語,霎時間台上太下鴉雀無聲。那賈珍和賈赦不由心中叫苦,都怪寶玉自報家醜,不知王爺會作何處置。那齡官和賈薔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不知此番是福是禍。北靜王一時也驚呆了,沒想到這出《囚雀淚》竟有如此來曆,待回過神來,見舉座無聲,自己倒不由笑了。他上前扶起寶玉,依然打賞了齡官。又半真半假地嗔怪寶玉說:“雖說文采斐然,這事情到底是刁鑽淘氣了些!”大家見王爺並無怒色,依舊拉著寶玉的手,懸著的一顆心都放了下來。
北靜王何等聰慧,知道寶玉此番安排,必有深意。想兩府世交,寶玉誠心相邀,若在這裏認真教訓起賈府子弟,難免不歡而散。雖說事出唐突,也有違規矩,但也可見寶玉是一心仰仗自己,又一向愛他聰慧靈秀,加之北靜王也是個性情中人,聽了這樣的風月故事,早就為戲中的深情所動,想到這裏,倒起了成人之美的念頭。
想畢,向寶玉問道:“這故事裏的佳人我們已經見了,不知那位才子在何處?想也是這府裏的嗎?”寶玉便叫過賈薔來叩見王爺。王爺見了,稱讚說:“果然是個玉麵書生,戲文裏並沒有謬讚。”問了賈薔幾句話,知道他是東府的,於是笑對賈珍說:“是世兄教導不嚴了,就讓他們在府裏演起這樣的風月故事來!”賈珍嚇得連連稱罪。大家聽了這話,又不由提心吊膽。隻有寶玉料定北靜王不會怪罪。果然王爺接著說道:“既然今天大家一起看了這出《囚雀淚》,少不得要給他們這對小兒女一個公斷。依本王說,事已至此,倒不如成人之美,成就一段風liu佳話。若再這樣混鬧下去,沒個了斷,倒不是佳話,倒成了府上的笑話了!”賈珍忙說遵命。王爺又說:“雖說齡官隻是府裏唱的,到底身份有別,今後就離了這個行當吧。那賈薔也別再掌管府裏的事務,帶著齡官出去自立門戶吧!”
齡官和賈薔忙雙雙叩頭謝恩。北靜王見了,就脫下手上一個扳指下來遞給賈薔說:“今天出來的匆忙,也沒什麼賀禮,這是緬甸國進攻的一塊上好翡翠打磨成的,權作賀禮,拿出去也好安身立命。”賈薔感激涕零地接了。北靜王又對賈薔說:“既是你二人好得難舍難分,驚動得寶玉撰曲,齡官當眾獻藝,如今讓你們遂了心願,就當珍惜良緣,切不可再得隴望蜀,朝三暮四。你們若白頭偕老,也算得是一段風liu佳話,你們若成怨偶,今日之事,便要淪為街頭笑談了。”說得賈薔連連稱是,答道:“王爺的心意,我們都省得。絕不敢辜負了王爺的大恩。”
說完眾人請北靜王重新落座。賈珍就要賈薔和齡官重新行大禮謝恩。王爺雖一再推辭,到底拗不過賈府眾人。就受了他二人之禮。才起身別處去遊看。
一路攜著寶玉走來,寶玉一再道謝。那北靜王就說出一番道理來:“世上最迷惑人的,左不過名利和風月。那名利畢竟有限,風月卻更害人。所以人都說黃金萬兩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置身事外的,誰說不出倫理道德,三綱五常?然沉淪其中的,哪個不是情絲牽絆,身不由己?所以隻要不是太出了格,本王輕易不拿出那些大規矩嚇人。眼下碰到這事,難道本王不知道他二人身份懸殊,不合常理?好在他們一對小兒女都是清白出身,又確實情深意重,雖說咱們是大家子弟,莫非一定要弄得苦大仇深,怨氣衝天才算守禮?倒不如成全了他們,這才叫天遂人願呢!”寶玉聽了,連連點頭,心中歎服王爺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