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見寶玉魂不守舍的，問道：“你又去哪裏混鬧了？想是哪位姐妹得罪了你，就這麼沒精打采的了？”寶玉見問，忽然止步拉住鳳姐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姐姐，你卻要發誓替我保密才好。”鳳姐見他麵色莊重，不由好笑，甩開手說：“你盡管說吧，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怕人知道！”寶玉歎氣說：“也不是我大驚小怪，隻你是管家奶奶，倒不是要替我保密，是怕害了兩個好人。若不說，第一我也替他們憂心，沒有法子排解；第二，亦怕她們有了閃失，你事先不知，倒反害了他們！”鳳姐說：“快別那麼婆婆媽媽的，有話隻管說，我就那麼惡毒？專一要害人？你若不信我，不說也罷！”寶玉自己也笑了，忙拉鳳姐說：“我旁邊看著，自東府出事之後，姐姐越發曆練得精明強幹了，最難得為人又是最熱心公正的，秦鍾的事情，金釧的事情，哪件不是仰仗姐姐安排？如今告訴你也無妨。”於是把賈薔和齡官的事情細細說了。鳳姐聽了，且不去評論，倒問寶玉：“你心裏是怎麼想？”寶玉長歎一聲說：“我原癡想著我若果有造化，趁著園裏的女孩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她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今日看了他們那樣，原來竟是我想錯了，人生情緣，本沒各有分定，我哪裏能得所有人的眼淚呢，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從此後，隻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想那薔兒和齡官，卻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偏齡官是個唱的，世俗之人如何能容？隻怕也是一對苦命的鴛鴦，我雖能解他們的苦情，又同情他們的遭遇，卻隻有傷感無奈，怎不叫人心焦呢！”
鳳姐說：“你隻管心焦又有何用？我看那齡官是個靈秀癡情的孩子，難道戲子當真就比人低一等了？哀歎又有何用，不如想個法子成全他們。你能明白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道理，說明你很有慧根。說句唐突的話，不管是金玉良緣還是雙玉合璧，到底要兩人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要緊。要我說，你不僅要想法子成人之美，還要擺定自己的心思，拿準了主意，千萬別辜負了天賜良緣！”
鳳姐說罷抽身而去，寶玉問：“姐姐不去看林妹妹了嗎？”
鳳姐笑道：“如今你明白了，那個自然也少操些心，少流些淚，自然就好了，倒不用我去看了！”
寶玉聽了，不由出神。細想鳳姐的話，自己摔足道：“竟是我一直癡迷愚笨了！”一路走回怡紅院，想道：“既然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將來為我灑淚的也唯有林妹妹了。襲人、寶釵等人原來不過是我身邊的過客，她們自然也各有她們的前途，也有要得她們各自淚水的人。如此一想，襲人去了竟是件好事，免得在自己身邊空守。至於寶釵等人，更應該敬而遠之，若讓她們也為自己灑淚，既是辜負了為自己灑淚的人，也是唐突了她們了！”從此之後，心裏眼裏隻有一個黛玉。
寶玉進了怡紅院，正值黛玉和晴雯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便忍不住將齡官的事情告訴她們，並說：“我雖說是這府裏的主子，竟無力成全他們！真是可歎可恨，鳳姐姐讓我成人之美，我卻不知如何成人之美，難道走去老太太麵前央求她作主，把齡官給了薔哥嗎？斷沒有這個道理，不說我要受人恥笑責罰，更怕帶累了那兩個苦命的人。”
晴雯說：“有什麼大不了，二爺也太過操心了，過二年放出去，讓薔哥討了她到房裏就是了，大家子弟，有個三妻四妾也常見。”
黛玉卻搖頭說：“隻怕未必如願，聽齡官現在的情形，眼下都難熬得過去，哪裏等得了放出去。何況薔哥也未必就肯那麼委屈她，即便委屈收了房，那齡官也是個不慣周旋的，哪裏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寶玉點頭說：“說得是，竟是個難以周全的事情。”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倒趕著問寶玉何事難以周全。寶玉便將事情又說一遍。湘雲歪頭笑道：“你們成日家一處舞文弄墨，現在外麵還流傳著娘娘省親時候你們做的詩和對子，文人清客看了都交口稱讚，怎麼就困在這點小事上了。論理咱們這樣人家的少爺小姐是不應該妄言情事的，但若拘泥於此，那文君當壚沽酒，紅拂慧眼識才的故事哪得千古流傳了？我平日裏聽戲，隻說戲文裏也有好文章，齡官既是唱的，你們又都是錦心繡口的，何不寫個曲文故事出來，傳唱開來？若著筆得好，說不準打動了什麼貴人嬌客，成全了二人，也是一段佳話。”寶黛兩個都擊掌叫好，說：“虧她想得到！”黛玉又說：“我們隻管悄悄拖個虛名寫了，送過去讓她們按曲排演，即便傳唱開了，追究起作者，那時節隻說為了成人之美，不過當個玩笑寫了，想來也沒什麼罪過了。”寶玉說：“此事要由我來落筆，斷沒有讓你們女孩家寫這個的道理，隻是寫成了，還要求二位潤色。”湘雲、黛玉都點頭答應。三人又商量了一會如何著墨。
丫環幾次來催，湘雲方依依不舍地去了。臨別還不忘囑咐；“落筆一定要清雅，別學那些俗豔曲文，才顯出咱們的文采來呢！”寶玉答應說：“那是一定，且又要曲折動人才好。”寶黛二人送他至前麵。那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裏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氣，因此倒催著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又說：“快快動筆，我等著看你的大作”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寶玉回到房裏，就叫晴雯鋪紙研墨，略一思忖，落筆寫下：囚雀淚三個字。於是整整三天廢寢忘食，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字。興衝衝拿來給黛玉看。黛玉看了題目，已經連連點頭，說：“題目已是動人了。”於是起身，圈圈點點給他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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