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薛寶釵聽理表夙願 賈寶玉悟情撰曲文(1 / 3)

卻說寶玉此次挨打,非比往日,由臀至腿,皆是棒傷。賈母及王夫人看了,

自是心疼不已,便是園中眾姐妹,也都為他傷勢懸心。眾人一時又是調羹弄湯,又是來往探望,鬧得兩府沸沸揚揚。

寶釵此時,已無心於“金玉良緣”,處處都要避嫌,已很少到怡紅院來。但見寶玉身受重創,也不由同情憐惜,故送了家中的棒傷藥來為他醫治。那時王府還未尋到琪官來提親,襲人仍在寶玉房中。寶釵便將藥交予她,告訴她如何敷療。雖如此,寶釵卻不肯多說親厚之語,隻問起寶玉挨打的緣由。襲人不防頭說出了薛蟠。寶玉忙在一旁止住。然寶釵素知薛蟠性情,本已有些疑心是薛蟠口無遮攔,說出寶玉的不是。如今聽襲人一說,自己也不由信了七八分。因不願久坐,無非循著道理為哥哥分辨幾句,就告辭走了。

偏這一次是冤枉了薛蟠。那薛蟠雖然恣心縱欲、毫無防範,滿身紈絝惡習,卻是個心直口快,行事磊落之人。這晚喝了些酒,見母親和妹妹都疑到自己身上,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平日裏雖也知道孝敬母親,心疼妹妹,此時卻顧不得了,借著酒勁,在家中混鬧一場,隻說要打死寶玉,再替他償命。寶釵上來勸阻,句句話說得理正難駁,薛蟠更氣得暴跳如雷,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賭氣走到自己屋裏安歇不提。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

回來。到屋裏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

可巧遇見鳳姐進園來給黛玉送剛配好的暖顏散,兩人立在花陰之下說話。黛玉便問寶釵那裏去。薛寶釵口裏說著“家去”,便隻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有心取笑兩句,卻被鳳姐使眼色攔住。

隻見鳳姐上前一把拉住寶釵,對她說:“薛大妹妹今日這是怎麼了?這樣無精打采地家去,姨媽看了,又要心疼。”不等寶釵作答,便拉她進黛玉屋裏,吩咐紫鵑、雪雁小心伺候梳洗。又命人叫園裏準備粥飯茶點,安排寶釵進早膳。寶釵見她這樣,也不好執意推脫,少不得對鳳姐搪塞道:“昨晚媽媽教訓哥哥在外酗酒混鬧,他卻借酒衝撞母親,我恐怕媽媽氣他不孝,一早急著家去安慰。”隻是她雖未詳言,別說是鳳姐是穿越來的,知道前因後果,就是黛玉,也猜出幾分端的。這個節骨眼上,除了寶玉的事情,薛姨媽再沒有其他原由要教訓薛蟠。那鳳姐有意要點撥寶釵,雖不言明,卻故意一邊勸她進食,一邊說道:“你們成日價說薛大哥不爭氣,要我說,竟別這麼門縫裏看人。到底出身世家,見過大陣勢的人,很懂得俠義道義。即使眼下偶爾使性鬧氣,不過因為年輕罷了。就說當初秦鍾的事情,不是他仗義相助,哪得平息。”寶釵見她如此稱讚自己哥哥,也覺臉上有光,低頭細想,畢竟沒有什麼坐實的證據印證哥哥調唆寶玉之事,心下也怪自己昨晚出言莽撞了。

鳳姐見她沉吟不語,又說道:“昨日頂撞姨媽,定是他酒還沒醒,妹妹該勸

姨媽息怒才是。我管保你今天回去,薛大哥必定回轉心意來給你請罪賠禮!這不過一時意氣用事,遠談不上什麼不忠不孝的大節。說到底,怎麼才是個孝呢?我成日在太太、老太太麵前伺候,到底老太太身邊缺什麼?金山銀山都有,稀罕我們拿什麼去孝順,總是要心裏記掛著老人家,知疼知熱才是真孝順。又比如說妹妹你,姨媽不錯口地誇獎你懂事孝順,難道妹妹在幫著姨媽理家的時候,明知道姨媽有了疏忽,會為了一個孝順的虛名,一味順著姨媽意思?自然是有理有據跟媽媽商量了來辦。你又想想,天下哪有做父母的不巴望兒女安樂一生的?若隻為了順應老人的意思,白耽誤了自己的前程,日後苦煎苦熬的,難道父母看了不懸心?那便是千般孝順,也枉費了。”

鳳姐話未說完,黛玉先笑個不住,說:“寶姐姐不過說了一句,二嫂子竟有兩車的話等在後麵。這長篇大套的,究竟要說些什麼?我竟聽糊塗了。”鳳姐笑推黛玉道:“既然你聽得糊塗,我比個例子來跟你們說。想當初我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也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幫著媽媽理家管事。看了媽媽有什麼沒想到的,或有什麼錯處,別人不敢言,我做女兒的便敢去說。媽媽聽我說得有理,喜歡還來不及,怎麼會怪我頂撞?又比如後來議起我的婚事,想來做女兒家的,應該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這樣的人家規矩又大,斷沒有做姑娘的自己走去說自己婚事的道理。媽媽想我終身富貴,就有心讓我嫁去康親王府,到底是我自己走去說破,說自己不願去攀那個高枝,那樣的皇親國戚,我去了,還不夠給人提鞋的。鏈二雖不才,我們從小一起玩大的,人品根基也都知道,賈府又跟我們王家門當戶對。媽媽聽了細想有理,到底回了王府,讓我做了賈家的媳婦,若非如此,哪有如今跟你們姐妹相聚的緣分!”鳳姐隻管自己不住嘴地說,卻早聽癡了黛玉和寶釵兩人。二人從小聽的都是世族大家中管束千金小姐的禮教,竟沒有一人對她們說如此貼心又實在的話,不由都各自低頭,在心中反複品度。一時寶釵用了些早飯,鳳姐陪她出來。鳳姐自去料理家事,寶釵便回家來給媽媽請安。

果然薛蟠酒醒以後,後悔不已。見妹妹家來,忙走來道歉,打疊起千般小心,又要給寶釵置辦新衣,又問金項圈要不要去炸一炸。寶釵想起鳳姐的話,心下便有了自己的主意。想因為金玉之故,自己屢次沾染嫌疑,連自己哥哥都如此說,怎怪別人多嘴,越性今日當著媽媽和哥哥的麵把話說開,以後倒還便宜得多。因此又勸了哥哥幾句,便說道:“自來了咱們家這裏,因這金玉之說,也不知鬧出多少是非口角。現在我們寄住在姨媽家,說到底是客,我一個女孩家,便知道他家的是非恩怨還要躲開,難道因為這一個金鎖就把自己混攪進去?既然昨天哥哥說起,今日屋裏又沒有外人,我索性把話說開。那寶玉雖然是這府裏的鳳凰,也有那麼一塊玉,可遍天下難道隻他有玉?若說金玉良緣,怎麼又有雙玉合壁之說?依我看,不過是刻了些吉祥話的物件,咱們若一心以此做了終身的決斷,也是荒唐。雖說咱們家不比以前了,好歹哥哥還繼承祖業做了皇商,曆練幾年,難道就沒有光耀門楣的時候?我即便是進不了宮,夠不上元春姐姐那樣的榮華,難道連這裏的鳳姐姐也不能比?不是我女孩家不知規矩禮數,在這裏大放厥詞。我素日裏也常勸哥哥長進,想著男人家總要光宗耀祖,成就一番事業才好。媽媽也知道我從小在姐妹裏最是心性高的,怎麼哥哥昨天就冤枉我為了一個金玉之說留意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