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回 以牙還牙麵駁悍奴 將計就計發嫁寵婢(1 / 3)

那寶玉聽了鳳姐的一番話,前思後想,頗多感慨。從此果然不見輕浮之態,每日無非與黛玉及眾姐妹談講些詩文,或在園中遊玩,或自在房中讀書寫字,即便見了姿容出眾的丫鬟,也不過守著規矩說話而已,並無垂涎纏mian之態。雖仍有些愛紅的毛病,也不過偶爾調弄些脂粉,再不敢湊去人臉上討胭脂吃了。身邊黛玉、襲人等見了,都深感意外。唯有鳳姐明白原由,心中暗喜。

話說一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一時進入房中,正遇鳳姐也進來拜見賈母,於是彼此請安問好,都見過了。大家一處閑談,說起湘雲從小淘氣的事情,都止不住笑。

王夫人說:“隻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說話間,寶玉聞訊來了,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子。賈母便對湘雲說:“喝了茶,歇歇兒,瞧瞧你嫂子們去罷。園裏也涼快,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雲於是起身去了。

鳳姐見她走了,黛玉、寶釵等人也漸漸散出,才回頭問王夫人道:“太太可知是什麼人家來相看湘雲妹妹?”

王夫人說:“聽她嬸娘上次來說是衛侍郎家的公子衛若蘭。家世人品都是極好的。兩家又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

賈母便說道:“那衛家倒也罷了,幾年不見,隻不知衛家公子如今怎麼個形容。也要打聽清楚了方好。”

鳳姐聽了這話,心中卻暗叫不好!她想起紅樓夢曲中,那首暗喻湘雲命運的《樂中悲》,其中說道: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看來,衛若蘭縱然是個才貌仙郎,奈何命數中卻注定無法與湘雲白頭偕老。若結了這門親事,湘雲便要落得個孤苦無依的下場。自己唯有從旁阻止,方能轉悲為喜。於是,鳳姐略一思忖,便道:“衛公子的家世根基自不必說,衛老爺主掌工部,衛家財大勢大。如今那府裏嫌費用大,竟然連作針線的人都省了,有了這般富貴的親家,還不上趕了去!可憐雲妹妹在家裏,是一點也做不得主的。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我隻心疼雲妹妹自小無父無母,身邊竟沒個為她作主的人。這門親事定的好便罷了,若日後有什麼不好,我隻怕要誤了她的終身。”

王夫人也不由傷感歎息道:“可惜我們縱是有心,也替她做不得主!”

賈母聽了,隻沉吟不語。想起當初湘雲小時,接她過來,也是與寶玉一同坐臥。她那金麒麟,還是自己派人去清虛觀請的。意思也是要他們金玉相配,撮合侄孫女與孫兒的一段好姻緣。奈何湘雲一副率直豁達的男孩心性,與寶玉不過是兄妹情分。何況後來又來了黛玉,不僅模樣性情與寶玉是天作之合,且自她來了,寶玉一心便在這個妹妹身上。賈母見他二人情投意合,這才斷了與史家結親的念頭,隻想著要成全兩個玉兒。前幾日故意在清虛觀問起誰帶著金麒麟,便是告訴薛姨媽,富貴人家的孩子,帶個金的,玉的,也是平常。又說了一番不論家世,隻要品貌般配的話,點明“金玉良緣”做不得數,之前的金麒麟,如今的金鎖,都是一般!故而聽鳳姐說起湘雲的可憐,對她婚事的擔憂,賈母又是心酸又是愧疚。

鳳姐見賈母神色黯然,揣測著也是為湘雲憂慮。於是向賈母笑道:“老祖宗平日裏最疼愛這些孫子孫女,雲兒自小呆在這裏竟比在家的時候還多,跟親孫女是一樣的。雖說雲妹妹的婚事不該賈府作主,可老太太是老封君,又是史府的老姑奶奶,發一句話,誰還敢不依不成。我最見不得那誤人終身的事情,到時少不得替老太太做個口銜聖旨的欽差,舍出這張老臉去,為雲妹妹打抱不平。”

說得賈母歡喜起來,笑罵鳳姐道:“你那若也算老臉,我越發是老妖精了,既是老妖精,更不顧什麼忌諱了,偏倚老賣老去給雲兒做主,看誰能奈何了我!”

滿屋人聽了賈母這話,都撐不住笑了。賈母又誇獎鳳姐道:“怎麼怪我偏疼她,對上又孝順,對下又嗬護,最熱心耿直,把這些小姑子小叔子們都當自己親兄弟姐妹一樣看待。”

這裏王夫人和鳳姐見賈母高興,又請來薛姨媽來陪著鬥牌取樂。此時湘雲早到了園中,遣丫頭婆子自去尋親訪友,隻帶了翠縷往怡紅院來。一路上議論起陰陽學問。不覺就到了。

襲人迎出來彼此問候。寶玉見了湘雲,就想起打醮時得的麒麟,忘記給了馮紫英,隻是滿處混找。湘雲忙問是什麼?寶玉於是講起清虛觀中得了麒麟的事情,說:“我打醮的時候得了一個金麒麟,比你戴的這個又大又有文彩,我因想著你也有,湊成一對豈不有趣?所以特地留下要送給你的。”說著又一拍頭到:“哎呀,我可不是糊塗了,前日送馮紫英出征的時候,因遇到一個算命的道人,說他需帶一個摯友相送的吉物在身上,當時身上隻有那麒麟合適,就送了他了。原是我自己忘了,又在這裏混找!”湘雲聽了,心中一動。那馮紫英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出身將門,又最豪爽俠義。翠縷聽了這話在一旁傻傻地問:“姑娘,原來你帶的這麒麟也又陰陽之分,那寶二爺得了又送人的,比你的這個又大又有文彩,豈不是陽了?那姑娘的便是陰了?我隻癡心說姑娘是陽,我是陰,這麼看來,姑娘卻還是陰……”還欲往下說,卻被湘雲喝斷道:“越發胡說了!還不去找你園裏的姐妹玩兒去!”

一時翠縷走了,湘雲才轉身對寶玉說:“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口中不住抱怨。

湘雲便勸他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不想寶玉聽了,大覺刺耳,立刻冷臉叫湘雲別處坐坐。襲人見此,忙說:“姑娘快別說他。”接著,便說了一篇寶釵以前如何勸寶玉,寶玉怎樣抬腳就走的話。又誇獎寶釵如何寬和大方,又訴說黛玉如何小性。寶玉聽了,為黛玉辯駁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不想被趕來的黛玉聽個正著。

那黛玉原本擔憂寶玉借麒麟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liu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卻聽到寶玉這番肺腑之言,見他人前一片私心稱揚自己,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心中又驚又喜。想起平日,總因自己心存憂慮,枉自傷心悲啼,又常為他無心之過,賭氣使性,鬧得二人時好時惱。如今想來,竟是庸人自擾了。他已全心相付,奈何自己情重心癡,不能了然於心,空灑了那些淚水。即便有那“金玉”之論,將來還未有定數,但能得他這一片真情,也不枉自己來這世上走一遭了。又想起鳳姐送茶時對自己所說之言,想自己雖父母早逝,卻上有老太太疼愛,下有鳳姐嗬護,又豈患孤苦無依。況自那跛足道士和癩頭和尚贈了這墨玉,自己服了那暖顏收淚散之後,便覺氣定神安,精神日長,今年春夏兩季,也都未犯咳症,每晚睡得也很安穩。自小的病根已去了七八分了。看來,這兩位真人確有些神通,自己的身子也能漸漸調養好了。既然自己與寶玉互為知己,又能得仙人贈玉賜方,何愁不能雙玉合璧!如此一想,心中鬱氣全消,深感寶玉殷殷之情,更不再疑他對湘雲有意。於是也不進去相見,細細琢磨著寶玉的話,抽身回去了。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麵慢慢的走著,便忙趕上來,笑道問她哪裏去?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隻覺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隻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

寶玉凝神細看黛玉,卻歡喜道:“妹妹近來氣色越發好了,日後還要耐心調養,過了這一季,管保就好了。”又問:“妹妹自己心裏覺得怎樣?”

黛玉點頭道:“我自己也覺大好了。先時鳳姐姐勸我止憂養神,我卻總不能做到。如今才知道,是我自誤了,若早聽她之言,凡事往開處去想,此時已好了,也未可知。”

寶玉聽了這話,大不似她往常之語,想自娘娘端午節賞賜之後,二人因“金玉”之說心存芥蒂,屢生嫌隙。雖自己一再表白,賭咒發誓,奈何黛玉已成心病。如今她雖說出這番話,卻不知心裏到底如何。又恐她是故意說這些話來試探自己。於是隻想借機將自己的肺腑之言向她傾訴,免她心中猜疑,憂慮添疾。卻也是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

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

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

林黛玉故意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

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如此反反複複。”

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此時寶玉見黛玉這個情形,卻不知該再說什麼,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隻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

林黛玉一麵拭淚,一麵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隻管發起呆來。趕上襲人來給他送扇子,寶玉出了神,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掩著。隻等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隻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麵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