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才暫時丟開此事,與寶釵寒暄。
原來寶玉隻顧癡心拉著黛玉訴情,卻不料聽去的卻是襲人,一時慌亂,出來見到雨村就有些沒精打采,加上平日最厭煩應酬這類附庸風雅之人,所以越發顯得怠慢。雨村告辭後,賈政就當堂數落起他來:“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些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歎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寶玉素日雖是口角伶俐,卻偏偏今日思緒紛亂,見他父親發火,一時怔怔不言。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
正要發作,卻聽說忠順王府有人求見。賈政想平日與忠順王府並無交往,忽然派人來見,不免詫異。隻得出迎。
平日素無往來的忠順王府長史官忽然來訪,消息很快由二門傳入鳳姐耳中。她大叫一聲:“不好!”倒唬了平兒一跳,忙問原由。鳳姐且不答話,卻把晴雯叫來問道:“如今你家寶二爺惹出一樁禍事,且要你去化解,你可敢去?”晴雯爽利答道:“如何不敢,奶奶隻吩咐就是了。”鳳姐大喜,忙對她道:“你隻拿著出二門的令牌,去到老爺的書房,找到你家二爺,對他說如此如此……”吩咐停當,趕忙令晴雯飛跑而去。
那晴雯果然不負所望,雖事出突然,卻沉著敏捷,將鳳姐的話牢牢記住,一路飛跑到老爺的書房。見了寶玉,氣也不喘一口,忙忙將鳳姐的囑托告訴寶玉,見寶玉明白了始末,又叮囑道:“二奶奶說了,請寶二爺不需害怕,隻照奶奶的吩咐去說,忠順王府斷不敢任意滋事。二奶奶還說,二爺從小就是混世魔王,別隻在脂粉堆裏逞能,那堂上坐的是您的親生父親,又不是閻王老子,隻管大膽分辨,怕他怎的!”說完拔腿就走。寶玉拉住問:“你又急急的去做什麼?”晴雯笑說:“去後麵回稟太太和老太太,給你搬救兵去。縱是老爺發火,也保你吃不了虧!”寶玉見說,忙放她去了。鳳姐讓晴雯來告訴他忠順王府的來意,把如何應答也都細細告訴他說了,寶玉心中先有了底氣,又仗有鳳姐和晴雯在後麵安排籌劃,越發膽壯。
正在會思晴雯所教之言,已有下人來叫。於是來到堂前,見賈政和那長史官分賓主坐在上首。從容過來行禮。原來那賈寶玉生得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麵如桃瓣,目若秋波。俊秀灑脫,形容脫俗。此時又著意擺出昂揚之態,越發靈秀逼人,連賈政看了,都覺意外,那長史官早看癡了。還是寶玉主動相問道:“尊客在此,不知老爺相喚何事?”
賈政這才回過神來,說道:“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
寶玉見說果然與鳳姐所囑相同,心中暗喜,不慌不忙地答道:“那琪官與我乃點頭之交,不過在酒席上見過一麵,開始隻知道他叫蔣玉菡,他自報家門,才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琪官。哪裏說的上引逗二字?”
賈政未及開言,隻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
寶玉冷笑道:“有何憑證就說是我引逗於他?我雖不才,也自知出身書香之門,元妃姐姐苦命我習讀詩書,豈敢幹出這樣的事來?何況要戲子,我們大觀園裏也養著十多個,我就有此心,何苦舍近求遠。難道王府的奴才都比別家的更俊秀不成?”
那長史官被頂撞得麵紅耳赤,不料寶玉小小的人竟又這樣的見識和口才,又似乎說得句句在理,辯駁不得,隻得氣急敗壞地說:“現有據證,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沒有引逗,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裏?”
寶玉聽了這話,仍然表情坦蕩,坦然答道:“哪有什麼紅汗巾?我腰裏從不曾有這等稀罕物,不知大人何處聽得此言?怕是訛傳誤會了吧。”
長史官惱恨道:“如何抵賴?我不僅知道你和他換了汗巾,還知道現在汗巾就被你房裏的寵婢收著!”
寶玉裝作大驚,怒問道:“竟有此事?既然如此,大人不該來問我引逗之罪,我倒要問問府上的拐騙之罪了!”
長史官咬牙道:“此話怎講?”
寶玉神情自若地答道:“我並未引逗琪官,倒是他的汗巾莫名到了我屋裏婢女的身上,豈不奇怪?按大人的道理,這必定是他要誘拐我們府裏的婢女了!”
長史官倒吸一口冷氣,恨恨說:“好伶俐的口齒!果然銜玉而生,與眾不同!既然如此抵賴,下官竟多餘來好言相求,少不了多費些周折去查明琪官的下落,到那時,若證實還是與公子有瓜葛,就別怪我得罪了!”說罷拂袖而去。
賈政一直聽得一頭霧水,但見寶玉直言頂撞來者,大違自己息事寧人之意,不免氣的目瞪口歪,一麵送那長史官,一麵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
把賈政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裏去,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甚怒,深怕自己吃虧,肚裏早編排出一番話道:“隻因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裏,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太太生了氣,將金釧打了一頓,命鳳姐姐將她遠遠地打發到莊子上去了。又怕寶玉哥哥沒臉,嚴命不許泄漏此事。我才剛因問了丫鬟幾句金釧的下落,被我娘聽見,直罵我不謹慎,惹是非,就要打我。我為此才跑的。”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麵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麵說,一麵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仆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籲籲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麵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裏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隻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那裏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隻盼望晴雯早早叫了人來。卻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隻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寶玉不知有賈環告狀之事,口中隻分辨道:“他不過是忠順王府的一個奴才,不知哪裏聽的流言,就來興師問罪。”賈政聽了越發生氣,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寶玉從未受過這樣的苦楚,小廝打的時候,原不曾用力,所以還分辨叫屈。哪知他父親下手卻甚重,不禁哀號痛哭起來。正這時,王夫人已經飛奔過來,也不顧有人沒人,一把攔住賈政,見寶玉已經疼得青筋暴起,再看他被打處由腿看至臀脛,或青或紫,血漬斑斑。禁不住放聲大哭。緊接著,賈母也已經趕到。看了寶玉這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賈政見狀,忙安慰告罪,一時鳳姐著人搬了藤屜子春凳將寶玉送至賈母房中。眾人圍著療治一番。賈母當著眾人的麵,拉住晴雯說:“好孩子,難得你周全機靈,又一片忠心,你好生服侍,我自不虧待你!”晴雯紅著臉應了。鳳姐見狀,即遣她隨眾人送寶玉回自己房裏,悄悄道:“我叫平兒送了你的鋪蓋回去,從今日起,你還回園裏服侍二爺吧。這下斷沒有叫你出去的道理了。”
原來晴雯依鳳姐之命,囑咐罷寶玉之後,就直接去了王夫人房裏,也不等人稟報,就跪撲到王夫人麵前說:“二爺不知怎麼惹怒了老爺,被按在老爺書房挨打,老爺正在氣頭上,先還聽見二爺哭喊,現在連聲息都沒了!還求太太快去!”王夫人不等她說完,已經匆匆披了衣服,拉了玉釧跑出房去。見晴雯拔腿反向而去,才叫住她問:“哪裏去?”晴雯說:“太太先去,我這就請老太太過去,隻怕才能攔住。”王夫人也不禁感動了,急走幾步,拉著她的手說:“我的兒,你竟有這片忠心,快去吧!”才又趕到書房。這裏晴雯又來告訴賈母,賈母才隨後趕到。也幸虧晴雯傳報得快,寶玉少挨了不少板子。
到了晚間,寶玉敷了藥,喝了幾口湯,昏昏睡去。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晴雯去呢。”晴雯見說便同那老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見她來了,便問些寶玉情形,聽說睡下,才放下心來。又對晴雯說:“鳳丫頭素日裏隻說你是個爽直心實的,今日看來,果然不錯。多虧了你,他才少受些棍棒!你日後還要多費些心思替我照看他,我攏共那麼一個寶玉,總要他好了,我才有安生日子過。”又給了晴雯兩瓶香露,讓她給寶玉調著吃。晴雯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晴雯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晴雯道:“開頭隻聽見忠順王府的人來問二爺什麼戲子的事情,二爺頂撞了幾句,問得那人啞口無言。老爺就有些動氣,後來,書房跟班的小廝看見三爺不知對老爺說了什麼,老爺竟不是動氣,卻是暴怒了,才喊要打要殺,唬得大家不行!”
王夫人說道:“我也猜想,不是他出言挑撥,老爺哪來的那麼大火氣!可知道說的什麼?”晴雯道:“這個實在不知道。但想來多半與金釧出嫁的事有關,除了這個,再沒別的事讓老爺這般動氣。”王夫人聽了,正對自己的心思。心中更慶幸聽了鳳姐之言,若當初硬生生將金釧攆了出去,鬧出些什麼是非,落人口實還是小事,隻怕賈政知道了,越發氣大。又想,這件事雖已安置妥當,但琪官的事還未知底裏。便向晴雯問道:“你們跟在寶玉身邊,可知道那戲子的事到底怎樣情形?為何寶玉反說他誘拐婢女?可是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