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從馮府回來之後,寶玉進宮謝恩,稟明打醮之情景。借機向元春說了馮家的事情。那元春是個何等聰明之人,想想馮家滿門將才,此時施援,若平叛了西疆,回來少不得封王封候,自己在朝堂上也有了指靠。於是答應周旋。正說話間,有太監傳皇後懿旨召見寶玉,說要看看:“銜玉而生的哥兒。”元春忙帶寶玉到昭陽宮請安,那皇後看了靈通寶玉,見了寶玉形容舉止竟愛得了不得,就賞下許多金玩玉器。
一時寶玉回府,眾人知曉,更如得了鳳凰一般。賈母、王夫人、賈政等都又驚又喜,賈府向與皇後劉氏沒什麼往來,忽然得此殊榮竟有些不知所措。唯有鳳姐明白,這定是元春已向皇後示好,皇後自然對賈府另眼相看,看來,兩人已經心有默契。
過了不久,宮裏傳出喜訊說元春有了身孕。王夫人忙帶了尤氏和鳳姐進宮探望。元春又留下鳳姐單獨說話。鳳姐問:“禦藥房如今可還向娘娘進藥?”
元春道:“姐姐上次進宮之後,我喝的隻有姐姐交給抱琴的藥。自我每日晨昏兩次去皇後宮裏請安,禦藥方的藥也漸漸停了!如今有了身孕,皇上皇後便指派了宮裏的生養嬤嬤來安排我的飲食,凡入口的東西無不層層檢驗,我倒覺得放心許多。”說罷別有深意地望著鳳姐。
鳳姐略一思忖,立刻了悟,原來的藥一定是與賈府敵對的忠順王府派人暗地裏做了手腳,為的是讓元妃失寵,保徐充媛上位。而皇後掌管後宮樞要,禦藥房當然有自己的親信,這事她必定知道!隻不過皇後也擔心元妃太過得寵,之前便故意縱容了。元春與她交好,想來已經依自己的謀略向無子的皇後承諾了“生下皇子,過繼中宮”之類的諾言,如此一來,皇後就不能不管了!於是鳳姐直接問道:“可有人因此喪命?”
元春冷笑道:“沒有,卻有人離奇失蹤。”
鳳姐明白這是皇後不想在明處開罪忠順王府,於是小示警告。失蹤的必然是忠順王府和徐充媛的內線,皇後此舉既是向忠順王表明自己已經洞悉一切,並出手幹涉,又擺出不會繼續追究的曖mei態度。敲山震虎,且不打草驚蛇,果然高段!
鳳姐又問:“不知徐充媛與皇後相處如何?”
元春道:“她正是寵冠六宮之際,哪有心思去理睬已經失寵的皇後!”說畢又得意地一笑。顯然徐充媛的恃寵而驕已經觸怒皇後,他們鷸蚌相爭,元妃自然可以漁翁得利。
鳳姐知道這些,多少放下些心。可是她仍不禁為元妃的前途擔憂,在這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深宮,她又能有多少勝算呢?除了家族的命運和後宮的爭鬥,她可曾想過自己的幸福?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現在對娘娘又如何?”
元春低頭不語,半晌方道:“自徐充媛入宮,鳳藻宮聖駕罕至,也是上天保佑,幸虧就有了身孕。皇上子嗣不盛,現有的兩個皇子偏又是沒品級的宮女所生。所以自有孕之後皇上倒來得勤些,噓寒問暖很是殷切。”說到這裏,已是滿臉笑意。
然而鳳姐聽了這話,卻感到了徹骨的悲涼!後宮女子竟然薄命至此,像個玩偶般受人擺布,僥幸得寵也難以長久,妃後爭寵又如火如荼,像元春這樣分明知道皇後是利用自己,皇上麵前已漸漸失寵,卻不能有一句怨言,還要為自己能保住性命,懷上龍種而感恩慶幸!這是多麼可怕的生活。再想她做了母親之後,馬上就要獻出自己的兒子,那又將是一種怎樣撕心裂肺的痛苦。想到這,鳳姐竟然希望她腹中所懷的是個女兒,誕下公主雖然風光遠遜於皇子,但畢竟可以母女相依為命啊。可是這樣的話她是絕對不敢也不忍說出口的。
元春見她神色不定,反而奇怪地問道:“姐姐怎麼好像不高興?我若生下皇子,咱們家的榮華還在後頭呢!”
鳳姐再忍不住淚水,跪在元春麵前,拉著她的手說:“妹妹,可苦了你了!”
元春神色一緊,若有所感,但隻一刹那就恢複了常態,淡淡地說道:“既然來了這見不得人的地方,還奢談什麼天倫,什麼親情,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也隻好拚了命去保全自己,保全大家罷了!想來隻有幾十年後,苦熬到肚裏的孩兒成器了,那時候才有舒心的日子呢!”
鳳姐見她如此說,更不敢再言其他。隻千叮萬囑要自己小心。娘仨告退出來。
又過幾日,馮紫英上了請戰的折子,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暫且懸置仇都尉喪子之事,封馮紫英為彪騎將軍,命他戴罪立功,立時出征。馮紫英知道此乃得元妃助力,少不得來賈府向寶玉、薛蟠等人致謝、告辭。臨到走時,一幹人至灑淚亭擺酒相送。一番話別後,其他人都紛紛回轉,唯寶玉和薛蟠又送出城門,往郊外而來。
此時天色已晚,不覺行至一座破廟之前。馮紫英抱拳請二位留步,三人正不舍間,卻聽有人踏歌而來,唱道:
穿空越時,解世間多少恩怨;追金悼玉,偏成就佳偶良緣;許你好前程,多富貴,溫柔鄉裏幾繾綣;任我巧安排,妙籌謀,女兒帳下輕搖扇。
三人聽得有趣,不由迎上前去。卻見是個跛足道人,手裏拿著白布招牌,上寫著:善觀氣色。別人倒還罷了,那薛蟠上前一把拉住道:“這不是那送金鎖和墨玉的仙人,今兒既得見,少不得給我馮賢弟算上一卦,他這一遭帶兵出征,吉凶如何,也省得我們懸心!”
道人嗬嗬一笑,道:“如今你們都得金鳳護佑,哪有什麼凶禍,此鳳非比尋常,能保你們個個安泰如意。”
寶玉問道:“想是我家元妃姐姐?”
道人搖頭道:“此鳳非彼鳳!”又轉身對馮紫英道:“將軍此去必定旗開得勝!隻少一件摯友所贈的吉物隨身,若有了,可保長久安康。”
馮紫英指著寶玉和薛蟠道:“這二位堪稱摯友,隻這荒郊野外哪裏尋什麼吉物!”那寶玉和薛蟠聽說,忙在自己身邊翻找起來,薛蟠就要解腰上的一塊玉佩。道人又說不行。隻看著寶玉笑,又問:“前兒清虛觀中,難道沒得什麼物件嗎?”寶玉摔足拍額,忙取出貼身荷包裏的金麒麟,道:“我倒忘了,麒麟本是祥獸,這可不算是吉物嗎!”說著雙手托於紫英。道人見此,就點頭去了,嘴裏又念:“從此麒麟兩地吉瑞,一朝相逢白首雙星。”說罷,轉眼不見。那馮紫英得遇世外高人,又求勝心切,不免將那寶玉贈的麒麟視為護身符般,貼身帶了。三人雖不舍,到底各自分開。馮紫英就奔赴戰場,薛蟠與寶玉回府不提。
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隻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隧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
隻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隻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隻守著你。”隻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隻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這裏金釧兒苦求,王夫人卻氣的渾身亂戰,連聲叫攆出去。早有小丫頭跑去告訴了鳳姐。鳳姐懊惱道:“竟不防此事出在今天!”慌忙帶著平兒跑到王夫人房中。見金釧跪在地上哭泣哀求,王夫人一臉鐵青。見鳳姐恁快趕來,不知她有何言語,都不免有些驚愕。
鳳姐卻不等王夫人發話,聲色俱厲地對著金釧罵道:“隻知道淘氣的東西,大熱天的,惹太太這樣生氣!”又對平兒說:“拉她去廊下毒日頭底下罰跪,看她還敢不敢了。”平兒看看袁夢的眼色,立刻會意,忙拉了金釧出去,又把其他丫頭帶走。
這裏鳳姐一邊為王夫人打扇,一邊低聲勸道:“太太不必為一個奴才動氣!隻管交給我去處置,倘若今天熱辣辣地攆出去了,像金釧這樣一直在太太跟前的大丫頭,眉眼又生得齊整,難免傳出些不堪入耳的話來。別人怎樣也都不論,我單隻怕於寶兄弟不利!”
王夫人聽了這話,倒似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從暴怒中鎮定下來,點頭道:“我竟沒想到這點,豈不是老糊塗了!多虧了你及時趕到。否則不知要被那起人歪派出什麼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