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 得麒麟伏白首雙星 聽警句悟滄桑世道(3 / 3)

晴雯起初以為自己又要挨罵,委屈得低頭垂淚,聽到後來,卻又驚詫,往日隻知道鳳姐如何潑辣,如何玲瓏,今日聽她之言,對自己竟是一片保全維護的好意。不免瞪圓了眼睛細聽下文。

鳳姐又道:“你這個爆碳一樣的脾氣,也真要改改了。想來也不怪寶玉偏袒襲人,女兒家不練金剛鑽,要練繞指柔。你自己先冷言冷語地傷了他,讓他怎麼來回護你呢。”

晴雯聽了,麵現不平之色,鳳姐想她必定要告狀說出襲人和寶玉的私情。可晴雯顯然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隻誠心答道:“多謝奶奶的良言,我這就剪了這指甲,從此隻好好做好自己的活計,憑他們怎樣,橫豎不與我相幹了!”

鳳姐和平兒都忍不住笑她說的是“孩子話”。鳳姐又喜她心不藏奸,純良爽利,便有心留在身邊提拔點撥一番,於是命人去園中取了晴雯的鋪蓋來,吩咐晴雯道:“你既然來了,索性好好呆上幾日,每天伺候我辦理府中事務,多見見世麵,保你舉止決斷就都不同了!”

從此晴雯就留在鳳姐身邊伺候,隨鳳姐一起起早貪黑地理家問事。每日天蒙蒙亮的時候,就站在廳上聽鳳姐與管家娘子一一核對賬目,發放對牌,安排人事,布置應酬,雖底下人群一片,事情紛繁雜亂,卻被鳳姐處理得幹淨利索,漂亮得體。起初隻覺眼花繚亂,過後漸漸聽出門道,才覺出管家娘子們的厲害。想那鳳姐竟是天天和這些慣弄機巧的人物鬥智周旋,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把榮府管理得妥妥當當,自己也是誠心佩服。鳳姐見她敏思好學,竟把兩件棘手的事務交由她去辦理。命平兒從旁提點。平兒回來說晴雯如今行事進退有度,既不盛氣淩人,又不怯懦怕事,言辭舉止都拿捏得十分得體。鳳姐點頭稱讚,對平兒說:“我就知道她不差,等她再幫我辦完一件差事,就送她回去。”平兒忙問什麼事,鳳姐卻笑而不答,說日後便知。

再說這日,寶玉給賈母請了安,正從鳳姐門前過,鳳姐見了他,叫他道:“你來的正好,再替我寫幾個字吧。”寶玉答應著,隨她進了屋。

於是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珍珠掛鏈十串,大紅織錦緞四十匹,金錠子十顆,玉鐲子兩對。”寶玉道:“又讓我寫這既不是帳,又不是禮單的東西!”鳳姐道:“今日不妨告訴你,這是給你元春姐姐送進去打點人用的,卻讓我寫什麼名目?隻好記了,自己明白罷了!”

寶玉歎道:“外麵隻說咱們家出了位娘娘,還不知受皇家多少恩賜,哪知道這賞的原不抵咱們用的。”

鳳姐叫寶玉進來,本是有心要就近日之事點撥開導他一番。但她素知寶玉的性子,若上來就講些家道經濟,仕途學問的大道理,他即便口中不說,心中也定不服,不過收斂兩日,日子久了,便將這些話丟在腦後。需從小處著眼,打動他心弦,讓他有所感悟,再加以勸諫,方能見效。見他有此感歎,頓感正中下懷,於是接言道:“你這話說的明白,外麵隻當咱們守著金山過日子呢!哪知道我當家的艱難。日後你承了爵位,少不得也要管理這合府的事情。我跟你璉二哥哥原是那邊的,早晚要回去。所以,這裏的事情我也不妨說與你聽。咱們府上的收入,麵上無非是莊上的納貢和老爺們的官祿,若隻靠著這些,依咱們家現在的排場,一年的進項也隻好過半年的日子罷了。人都說我狠毒刻薄,拿著府裏的銀子去放印子,隻不知若沒有了這印子錢,當初怕大家還有缺吃少穿的時候呢!到底印子錢不是好來路,我如今也罷了手,一則你元春姐姐常討了南方織造的皇差給你哥哥,我索性讓你哥哥在金陵開辦了織造局,找那當地手巧技高的織娘繡女專為宮裏進貢,倒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二則咱們府裏祖上傳下的幾宗京裏的買賣,原已苟延殘喘,我都收回了,單給那些廊下生活窘迫,又勤勉的子弟去經營,都各自承諾了歲貢,餘下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如今也都做的有聲有色,不知比咱們府裏的那些大爺們上心多少!因有自己的利益,又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無不盡心竭力,來旺每月去盤查賬目,各自清清爽爽。府裏又省心又得利,如今才勉強支得起這排場。慢慢的,就有節餘了!”

寶玉笑道:“我哪裏聽得懂這些細賬,難道就艱難到這個程度了?”

鳳姐答道:“若真說艱難,倒也不至於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姨奶奶們手裏的家私,真要都拿出來,也夠過個十年八年的呢。隻沒到那個地步,咱們家繁華了百年,要說連這點家底也沒有,也渾是胡唚了。偌大的府門,哪裏沒有個銀錢過往?不說別的,單是那外省官員一年兩季的冰貢、碳貢就得多少!”

寶玉拍掌道:“就是了!哪裏就窮到咱們身上了,姐姐也別太多操勞了!”說罷起身要走。被鳳姐一把拉住,說:“我還有話要說,上次跟你要小紅的時候就沒說完呢!”

寶玉隻得坐下,鳳姐又道:“雖說家計尚可維持,可秦鍾和馮紫英的事情你也都經過,見過了,咱們家能有今天的平安富貴,真真是險中求勝,自古伴君如伴虎,聖意難測!若有一天真有了什麼閃失,保住性命就已萬幸,難道你還指望這些家私財物能留得下嗎?真到了連草棍子都沒有的時候,你又當如何自處?又如何奉養老太太、老爺、太太?別人倒也罷了,你那些花一樣的姐姐妹妹也暫且不論,你可教林妹妹如何呢?”

寶玉聽她說前麵那些話倒還罷了,見她說到林妹妹,不覺怔了。思及黛玉那般嬌柔,玉粒金蓴尚且難以下咽,怎堪窮困潦倒,饑寒交迫,不由悲從中來,深感惶惑。鳳姐見他失神,料到他的心事,自己反笑了。上前推他,倒見他落下淚來。

鳳姐忙勸說:“快休如此,我隻是一個比方,隻要有我在,自然操碎了心也要讓大家都過上安康如願的日子。今天跟你說這些,隻是怕你太過散漫了,渾沒個主張,又不喜讀書考功名,又不愛生意求利益,咱們家繁華榮耀還好,若沒了眼前富貴,你終究如何呢?”

寶玉聽她如此說,方才止淚說:“姐姐說的是,我隻是想到若真艱難了,妹妹會如何委屈,忍不住就掉起淚來。想想我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閑人一個罷了。”

鳳姐道:“要我說,巫醫百術,賣拳算卦,隻要能用來養家糊口,都是本事。雖說你不愛讀那些功名之書,看你在大觀園裏題的那些字,聽人說都是極好的,曆練幾年,怕不是個風liu名士,保不準一字千金呢!”

寶玉一時紅了臉道:“姐姐越發會取笑人了!”

鳳姐道:“我倒是認真點撥你,你是個聰明人,是不是取笑,你自己想去!我很不懂你們那些詩詞歌賦,但古人雲:開卷有益。你既長於此,何妨苦心研讀一番,日子久了自然也是有長進的。”

寶玉一邊點頭,一邊要用絹子拭淚,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鳳姐便見他袖上沾染了一片胭脂。於是問道:“這又是哪裏蹭的胭脂?你也不檢點著些,被人看見了,又不知說出些什麼!你這不檢點的毛病,倒要狠下心來改改方好!”

寶玉忙解釋道:“早上在怡紅院中采了些花做胭脂和香粉,想是那時候蹭的。姐姐方才說的極是,日後還是絕了這些散漫之事,安心讀書的好。便是得不了功名,也得修養心性。”

鳳姐卻搖頭說:“你還是沒體會我的意思。要讀書自然是好,喜歡調脂弄粉,也無傷大雅。我說的不檢點,卻不在這上頭。”

寶玉轉念一想,便明白鳳姐真正所指乃是最近的金釧之事。金釧被攆,被救,出嫁的情形,王夫人早就告訴他知道,也少不得一番嚴詞訓教。那寶玉對金釧又愧又憐,心中正牽掛此事,故而鳳姐稍做暗示,他便領會了。這會子又羞又愧,紫漲了臉,半晌方說出一句:“是我誤了她!”

鳳姐見他憋出一頭汗來,也不由心疼,忙拿絹子為他拭汗,又好言開解道:“我知你如今滿心愧疚,可你細細想來,倘若沒有我去太太麵前求情,為她安排這門婚事,她伺候太太多年,忽然無故被攆,你可叫他見人不見人呢?保不準,以她的烈性,就尋了短見。到那時,太太固然沒意思,你心裏又怎樣呢?可你即便心中萬般不安,你又能如何?無非趕上她的忌日,偷偷到哪裏祭拜一番。於她生前又有何益!倒不如像如今這般安排,早早離了此處,嫁了人,得了歸宿。聽說他們夫妻在莊上也是你敬我愛,我心中隻覺萬幸,這也是老天庇佑,讓她轉禍為福,咱們家也沒惹出什麼冤孽之事。若明兒再出一個金釧,我可再難安排得如此四角俱全了!”

寶玉得了這話,竟如聽綸音佛語一般。一時告辭出來,卻仍將鳳姐前後所說之言顛來倒去在心中思量,又是自悔當日般行事輕浮,又是自怨素日懵懂胡為,又是感歎世道滄桑,又是憂慮旦夕禍福。隻覺百感交集,心潮起伏,竟比聽母親訓誡,聽父親責罵,聽寶釵、襲人等人勸諫之辭更感動人心魄。

襲人見他回房來,自己癡想一回,又哀歎一回,問他,也不作答。不知又是何人招惹於他,隻得早早伏侍他睡下。當晚無話。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