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 得麒麟伏白首雙星 聽警句悟滄桑世道(2 / 3)

鳳姐見王夫人已經轉念,決定趁熱打鐵,裝作獻計的樣子說:“前些日子跟太太回稟過,為求府中基業穩固,我在祖塋附近置了些田莊、房舍、地畝,又設了家塾在那。卻是瑞大爺毛遂自薦前去督辦家塾。如今金釧也大了,留在府裏早晚生事,倒不如把她送去自家的莊子上,就把她配了賈瑞,小兩口過起日子來,一個在家塾中掌事,一個在莊上管理賬目,豈不穩妥?”

王夫人到底不甘,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平生最恨這等輕狂狐媚之人!這樣豈不便宜了她!”

鳳姐心裏恨道:“你非要鬧出人命才罷休嗎?”嘴上卻道:“太太說的極是!但到底服侍您一場,那金釧又是個烈性,果真攆出去,即便不說什麼讓府裏臉上無光的話,隻怕她有個好歹,太太是菩薩心腸,到那時反又傷心。憑她怎麼輕狂狐媚,嫁了丈夫,自有她婆家管製。又遠遠離了這裏,我們又送了瑞大爺一個人情,這才叫皆大歡喜呢。”

鳳姐巧舌如簧,王夫人也漸漸被說動,拉著鳳姐道:“我一個吃齋念佛的人,哪裏忍心攆人呢!真是把我氣壞了,到底也狠不下這個心。你說的倒也不錯,隻是那賈瑞也算個世家子弟,哪能甘心娶一個丫頭!”

鳳姐假裝低頭思忖一番,接著道:“雖說都是同族,到底身份、顯貴不同,他家祖孫幾代都仰仗咱們寧榮二府關照。依我看,他們必然求之不得,哪敢那樣不知好歹。無非多給些陪嫁罷了。”

王夫人聽了,覺得倒也妥帖,囑咐鳳姐道:“她伺候我一場,平日裏,看待她也同女兒差不多,少不得貼補她一份陪嫁,我知道你理家的艱難,隻管從我的月銀中算取,不必去公中拿錢。”

鳳姐聽了,少不得又奉承王夫人一番,無非體諒下情,寬厚仁慈之類的話。兩人商議妥當,鳳姐便把金釧帶到自己房中,將自己的安排詳詳細細跟金釧說了,金釧聽說要她去莊上,又配了人,難免錯愕擔憂。鳳姐見此,又寬慰她道:“你素來知道太太的為人,如今萬難回轉,即便留下,也是沒臉。那賈瑞是個世家子弟,儒雅謙和,飽讀詩書。這幾年在府裏曆練得越發出息了。自薦到家塾督學,也稱得上是個青年才俊。你去到那裏,一夫一妻相守度日,祖塋產業統有你夫妻二人掌管,比留在這強多著呢!”金釧聽了,方知鳳姐的良苦用心,真是救已於水火之中,於是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第二日,鳳姐便著人向賈瑞家中提親,賈代儒見是太太身邊的的大丫頭,且是鳳姐為媒,又聽說陪嫁豐厚,喜得滿口應承。鳳姐又為金釧打點嫁妝,不幾日料理妥當,便擇了吉日送她去莊上與賈瑞完婚。鴛鴦、平兒等人也紛紛前來相送。各自有物饋贈。那金釧與賈瑞兩人品貌性情甚是般配,新婚燕爾,倒也情投意合。二人又都受袁夢之恩,盡心打理莊上事務,祖塋、房產、家塾都料理得十分妥帖。

過後平兒常聽莊上來回話的人說起賈瑞夫妻的恩愛,沒人處跟鳳姐打趣道:“我以為奶奶亂點鴛鴦譜,誰知竟是個眼色厲害的紅娘!品度得二人性情為人,就成就這麼一段良緣!”鳳姐笑道:“我自然眼色厲害,你跟了我這麼些年,我見你細致周到,品度著配咱們那馬虎大意的爺倒正合適,我一心要你給他做姨娘,隻你這許久了,肚裏怎麼也沒個動靜?若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可不喜壞了我!”還未說完,平兒已經滿臉緋紅,假裝要喂廊上的鳥兒,急急出去了。留下鳳姐自笑。

且說那日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偏在那薔薇架下,遇到畫“薔”的齡官。隻不知她是園中哪位女孩。正思量間,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忙叫那女孩避雨,自己也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因丫環們在園內玩耍,無人應門,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誰知竟誤踢了襲人。

襲人雖然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了疼,隻說不礙。到了晚上,疼得晚飯也不曾吃。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見襲人懶懶的,心裏也不安穩。半夜裏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隻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寶玉持燈向地下一照,隻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隻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又想:“自入府以來,百般殷勤小心,雖然寶玉現在對自己另眼相看,到底未過明路。府裏多少通房丫頭都不得善終,何況寶玉最是個喜歡在女孩身上用心的人,是否常情也難定論。又兼鳳姐有嚴詞嗬斥在前,隨後王夫人也忽然冷淡相對,想來也難有翻身之日,如此費心費力要巴結到手的這份繁華,竟是一場空想!”想到這不禁唉聲歎氣,淚如決堤。

寶玉見他這樣,也不覺心酸起來,忙問她覺得如何,又要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卻說:“你這一鬧不大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隻得罷了,伏侍襲人漱口睡下,第二天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襲人見他如此牽掛疼惜方覺得心緒稍寧。

時值端午,王夫人置了酒席,請薛家母女過節。薛姨媽因有清虛觀之事,便不似往日那般說笑。寶釵本是個愛莊重的,又一心遠著寶玉,形容也淡淡的。王夫人因有金釧之事,心裏也不受用。寶玉見母親還在氣惱之中,自己也無精打采。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原不愛熱鬧,見寶玉如此,也懶懶的。鳳姐彼時正在忙碌金釧出嫁之事,又想借機訓導寶玉,於是心事重重,顧不上在席上說笑。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寶玉見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籲短歎。晴雯上來伺候換衣服摔壞了扇子,寶玉不免數落了她兩句。那晴雯素是個心氣高,愛磨牙的,就回了一車的話給寶玉。襲人前來勸解,也被晴雯一張利嘴拉下水來。寶玉更賭氣要回太太去打發晴雯出去。襲人不得不阻攔跪求,鬧得不可開交。正此時,黛玉走了進來,見他們口角,便對襲人打趣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晴雯見黛玉來了,正要走開,不妨鳳姐帶著平兒進來。

襲人先就變色,唯恐方才口角之事被鳳姐知道,自己原也說了兩句不妥之言,深恐又招責備。哪知鳳姐隻拉住晴雯道:“既然寶兄弟要打發她出去,不如讓我帶走,豈不大家省心?”

寶玉苦笑道:“難道姐姐是千裏眼不成,不過我們鬥嘴慪氣,哪裏當得了真?”

鳳姐道:“話雖如此,晴雯也是老太太跟前呆過的丫頭,哪裏能隨口就說打發了出去。既在這屋裏鬧氣,不如先隨了我去。我那裏又幾件細錦緞上的針線,除了她又有誰能做?過幾日等寶兄弟和襲人姑娘氣都消了,再回來不遲!”

寶玉見說,隻好點頭應了。襲人不敢言語。黛玉在一旁笑道:“如今鳳姐姐越發會使喚起人來,大熱天的竟巴巴趕進園來討人了。”

鳳姐不論此事,反問她:“怎麼聽紫鵑說姑娘這幾日進食又不大好?也不按時服那暖顏散了。雖說暑伏天氣,到底還要小心身子。我那裏有新製的解暑開胃的梅子露,一會遣小紅送些給你去。”黛玉連忙道謝,袁夢果然帶了晴雯出來。寶玉被薛蟠喚去吃酒。

一時大家散了,鳳姐心中暗歎道:“可憐林妹妹,並想不到被她稱嫂之人,早對她頗多微詞,雖你已默認於她,她卻未必肯心向於你;可悲勇晴雯,滿心以為大家橫豎都在一處,卻不知風liu靈巧招人怨,這般率直尖刻會惹來滅頂之災。可恨呆寶玉,沉迷於襲人的柔情似水,噓寒問暖,親奉湯藥,又為她出頭撐腰,竟料不到這個賢襲人的心機深沉!”於是她更下定決心,要襲人早早離了寶玉身邊。

鳳姐這日帶了晴雯回來,其實並沒有什麼針線交給她做。隻是怕她留在那,晚間和寶玉撕扇取樂,未免又落人口實,說她嬌縱輕狂,暴殄天物。等晴雯來至她房中,她一眼看到晴雯養的指甲,長及兩寸,用豆蔻塗得鮮紅,好不惹眼。拉她到身邊問道:“你看看你平姐姐可留這樣的指甲?”

晴雯低頭不語。鳳姐道:“雖說你聰明伶俐,美貌過人,可這樣未免太招搖了些!平日裏又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你不知道,你這個風liu模樣,再加上口角鋒利,既易遭周遭人妒恨,又易犯主子們的忌諱!沒什麼的時候還罷,若有些風波,最先被牽扯的就是你這樣的不藏鋒芒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