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偶寄·詞曲部》的第二章《詞采》第二款“重機趣”說: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聖為狂,寓哭於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則得詞中三昧矣……

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處辨識?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

這段話雖然是放在“詞采”章中講,其實表達的是他對戲曲風格的整體要求。更進一步講,這裏所說的“機趣”,實際上是他的審美趣味的中心。

在《閑情偶寄》的“結構”章中,李漁揭示了戲曲藝術的敘事性特征,這也是整體的特征。而在“詞采”章以下,李漁則進一步分析了戲曲藝術中各個具體方麵的要求和內在的審美特征,“機趣”就貫穿在這些分析中。如在“音律第三”章的“別解務頭”一款中,他強調“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他在這裏雖然並沒有具體解釋“務頭”一詞的含義,但不難看出他所指的就是有靈性、有“機趣”的精彩之處。書中“賓白”一章是李漁標新立異的一章。他自稱:“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可見他對賓白是很重視的。研究者們較多地注意到了他對用賓白刻劃人物性格的見解,如在“語求肖似”一款中所說的“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等言論,就是人們為了證明他的性格理論而樂於引用的。但他對賓白的關注遠不僅僅是為了描寫性格,更重要的是通過賓白更能夠暢所欲言地施展才情、馳騁想象力。他要求賓白語言的“肖似”性格,不是一個單純的創作技巧問題。就在上麵引用的言論之前他寫道:

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於製曲填詞之頃,非但鬱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嚐僭作兩間最快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

語求肖似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滿足靈感和想象力的需要。“賓白”章的第六款“意取尖新”標榜的“尖新”據他自己說是為了替代“不中聽”的“纖巧”二字,其實所要求的正是機趣:

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

對於機趣的關注,在論科諢的章節中表現得尤為鮮明。在李漁之前,王驥德《曲律》曾談及科諢的問題。他認為插科打諢的用處僅在於“曲冷不鬧場處,得淨、醜間插一科,可博人哄堂”,如若安排勉強,不如不要。而在李漁看來,科諢卻是大文章:“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他要求科諢要“戒淫褻”、“忌俗惡”,同時更要避免板腐:

科諢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者又在太俗。不俗則類腐儒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

科諢二字,不止為花麵而設,通場腳色皆不可少……然為淨醜之科諢易,為生旦外末之科諢難。雅中帶俗,又於俗中見雅;活處寓板,即於板處證活……於嘻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