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結構第一:戲曲敘事的新觀念(1 / 3)

李漁在清初戲曲界是個重要的人物,他的創作與理論都產生過重要的影響。就其戲曲作品乃至人品而言,他在曆史上所受到的評價毀譽不一。但僅就其戲曲理論而言,總的說來還是褒多於貶的。即使在今人的眼裏,李漁的戲曲理論仍有其價值:

戲曲理論批評發展到明代,經過一代理論批評家的總結探索,擴大了研究領域……如果說(王驥德)《曲律》在古典戲曲理論批評的體係方麵完成了草創的任務,那麼不妨說,李漁在它的基礎上又前進了一大步。《閑情偶寄》中的曲論,組織周密,條理清楚,形成了我國第一個比較完整的理論批評體係。

這段話可說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評價。也就是說,在今人看來,李漁《閑情偶寄》中的戲曲理論除了若幹具體的新見解之外,最重要的是在總結前人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論體係。這意味著李漁戲曲理論的主要價值是集前人之大成的理論總結。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從《閑情偶寄》中《詞曲部》、《演習部》的目錄所涵蓋的範圍與層次來看,確乎比王驥德的《曲律》更全麵,綱目、層次也更清楚。

然而另一方麵,李漁《閑情偶寄》對於戲曲理論的貢獻似乎還不僅僅是個理論總結的問題。當然,許多研究者都已指出過,李漁關於戲曲的結構、人物性格塑造等等方麵都有自己的新見解,因此可以說李漁不僅對前人的理論作了總結,而且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但是,如果我們對《閑情偶寄》中所闡發的理論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發現,李漁的戲曲理論中有許多觀點實際上與王驥德等前代人關於戲曲的思路很不相同。從某種意義上說,李漁不是總結了前人的理論,而是開始了一種新的戲曲研究方法;他的理論具有前代理論所不具有的特殊的美學意義。這就是本文所打算探討的李漁對十七世紀以後中國戲劇美學建設的意義。

研究《閑情偶寄》的人大都注意到,李漁把戲曲的“結構”問題放到了全書的第一章。此前的戲曲研究論著中似乎沒有人給“結構”問題以如此重要的地位。因此,後來的研究者們不無道理地認為李漁強調“結構”的重要性是針對曆來人們忽視結構問題所作的一種糾正。至於李漁所說的“結構”一詞的具體涵義以及在《閑情偶寄》中對“結構第一”思想的具體闡述,人們似乎並沒有特別地重視過。有的研究者注意到李漁在“結構第一”章中以“工師之建宅”為喻說明結構的重要性,與王驥德《曲律》中論章法的命意很接近。照此看來,“結構”的意思與章法差不多,也就是人們通常理解的文章的各部分之間的組織聯係。李漁講結構第一,無非是強調一部作品的整體布局的重要性。

然而如果僅僅這樣理解“結構第一”,那它的重要性就很有限了。事實上,李漁所關注的不僅僅是結構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他對戲曲的結構有自己的看法。李漁關心的是,戲曲結構的核心是什麼,這就是他所說的“主腦”: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對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

這裏所說的“主腦”不同於一般人所說的“主題”或“中心思想”之類。從他所舉的例子來看,他認為《琵琶記》中蔡伯喈“重婚牛府”、《西廂記》中張君瑞“白馬解圍”是他心目中可作為“主腦”的“一人一事”,顯然指的是核心關目,是統係全局使之不至於成為“散金碎玉”、“斷線之珠”的中心情節。傳統戲曲的主要成分是音律、詞采、關目三樣,明代戲曲批評的兩大流派——吳江派與臨川派各主音律與詞采一端,關目則很少有人特別強調;更何況元曲拙於關目人所共知,亦未妨其成為一代藝術頂峰。相形之下,李漁對關目的重視似乎有點過分。李漁自己也說“填詞首重音律”,他之所以把結構放在第一是因為音律有書可考。因此,人們往往把“結構第一”看成是一種救敝補偏的偏激之論。

然而細繹李漁關於結構的論述就可以看出,結構決不僅僅是個文章布局的問題。在《閑情偶寄》的“結構第一”章下包含了七款內容: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和審虛實。這七款內容中,戒諷刺講的是立言謹慎、勿作人身攻擊的創作道德問題;脫窠臼講的是故事要有新意,勿蹈襲前人的創作態度問題;戒荒唐講的是故事要貼近人情,勿以荒誕不經為新奇的創作風格問題;審虛實講的是如何處理曆史真實與虛構的關係問題。這四款所涉及的問題實際上屬於敘事內容方麵,而與一般意義上的“結構”觀念即組織安排和布局章法問題無關;隻有立主腦、密針線、減頭緒三款與人們通常所說的組織結構問題有聯係。因此,用今人的眼光看來,李漁在“結構第一”的章目下所談論的問題大多其實文不對題。究竟是李漁錯了還是後人的理解有問題?我們再來仔細研究一下李漁在“結構第一”章中關於結構重要性的一段話:

至於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製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故作傳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