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科諢的重視其實就是對作品中機趣的一種要求。從以上所引用的論述來看,他主張的“機趣”與迂腐、鄙俗相對,是一種鮮活、尖新、翻俗為雅的情趣。

文藝作品由載道、言誌、緣情而轉向“趣”,這是晚明以來文藝思潮的一個突出趨勢。李贄、袁宏道等人所提倡的“童心”、“性靈”等精神表現於文藝作品中就是要有“趣”。他們的“趣”包括童子之趣、俗人之趣等,總之是發自真心、發自性靈的“真趣”,正如袁宏道在《敘陳正甫會心集》中所說的: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麵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為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

顯然晚明文人所提倡的“趣”具有濃厚的反傳統色彩,表現出晚明時期特有的“狂人”式的精神風貌與審美趣味。李漁所說的“機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晚明趣味的影響,這從他反對迂腐,主張“抑聖為狂,寓哭於笑”等等說法中就可以看出來。然而他的“機趣”又不能完全等同於晚明的“趣”。一個重要的不同之處在於,晚明時期比較激進的思想家和文藝批評家如李贄、公安派諸人所倡導的“趣”側重於率性而發、不避俗陋的真性情;李漁雖然也重視性靈,也不避俗,但他同時更加看重才情。他要求的不是真率,而是尖新,他的“趣”是“機趣”,就是說要有機智,有靈感和想象力。他本人的戲曲創作就是他的藝術主張的形象說明和典型範例。如他的代表作《風箏誤》,不僅以關目的奇巧著稱,而且在許多詞句和賓白等等細節上都表現出他富於機智、幽默感和想象力的趣味。在第六出《糊鷂》、第八出《和鷂》等出中都有幾段揶揄書生韓琦仲的賓白和唱腔:

有趣的事,不見他做;沒興的事,偏強人為。良民犯何罪孽?動不動要捉我會文做詩;清客有何受用?是不是便教人燒香著棋。好衣袖被香爐擦破,破物事當古董收回;好髭須被吟詩拈斷,斷紙筋當秘笈攜歸……

他做出來的事,就是惹厭的。橫也是一首詩,豎也是一首詩;他就打死了人,少不得也把詩來償命!

紙鳶兒,又輕又巧;才放手,上天去了!隻怕臭詩熏得天公惱,遣天兵,把詩人盡剿。我將那代筆的名兒直報,念區區,生平不作孽,望乞恕饒。

劇中對書生韓琦仲是肯定和褒揚的,上麵的這些話表麵上看也是在諷刺花花公子戚施的不學無術。然而細細品味起來,這些賓白和唱腔句句機鋒側出,借題發揮嘲弄、揶揄文人書生的迂腐氣。鄙視、嘲笑冬烘學究和酸腐秀才,這幾乎是明代以來重性靈、才情的慧業文人共同的愛好。明代文人中流傳、彙集的這類笑話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殃及孔孟。然而比較起來,李漁的揶揄少了幾分嬉笑怒罵的尖刻,多了幾分機智之中的幽默感。李漁的“機趣”既是對晚明之“趣”的繼承,也是對那種狂放無忌的“趣”所作的一種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