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就工師建宅之喻而言,確乎與一般人所說的“結構”一詞的意思並無不同。王驥德《曲律》中論章法一節在講到“章法”時所用的正是這個比喻:
作曲,猶造宮室者然。工師之作室也,必先定規式……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數,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後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後可施結撰。
從這幾句話來看,兩人所說的“結構”的意思似乎差不多,都是章法布局的意思。然而通觀李漁的上下文可以看出,他在這裏所說的結構的涵義不僅限於此:所謂“製定全形”、胸有成局,歸結到創作問題上來,就是後麵總結的“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結構的具體涵義是“奇事”,是“命題”。這就是說,“結構”不是把現成的各個部分組織起來的形式構造,而是這各個部分賴以產生的內在根據。對於戲曲創作來說,這個根據就是“奇事”或“命題”。一般人(包括王驥德)在談論結構時指的是對形式的組織安排,而李漁在這裏所說的結構卻是包括了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麵的藝術構思活動。這種藝術構思活動的中心就是“奇事”,或者用他在“立主腦”一節中的說法——“一人一事”。
李漁關於結構的論述,對戲曲創作(嚴格地說是戲曲文學創作)觀念是一個重要的發展。這就是以“事”,或者說以敘事為中心的戲曲文學觀。戲曲之不同於散曲、更不同於詩文之處就在於它的敘事性,這一點似乎沒有問題。然而在戲曲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敘事的重要性未能得到足夠的重視。元曲雖然稱一代之盛,大多數雜劇作家並沒有自覺地意識到敘事性在作品中的重要性。王國維在談到元曲的特點時說:
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
元雜劇作者並不是沒有探索戲曲敘事的藝術性,否則就無法想象《西廂記》那樣成熟的敘事作品如何產生。但這種探索畢竟不那麼自覺,更沒有形成係統的理論或方法。而到了明代的吳江、臨川兩派進行音律與詞采之爭時,敘事性的問題同樣被忽略了。王驥德的《曲律》被稱為明代戲曲理論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所談論的仍然不過音律與詞采兩端,戲曲的敘事性問題僅在“論章法”、“論劇戲”等處稍稍涉及。總之,在明代戲曲理論家的眼中,戲曲首先是“曲”,即由曲譜填詞構成的單支曲子;然後才是“戲”,即整本或整出具有敘事情節的戲曲作品。戲曲欣賞實際上也是著意於聲腔和詞采而不是故事。李漁拈出敘事性來大加強調,決不僅僅是拾遺補闕的問題,而是戲曲觀念的某種轉變。
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中,敘事藝術或者作為正統史傳寫作的工具,或者成為傳奇小說。前者所要求的是雅正簡潔,不同於後代發展起來的敘事藝術;後者則被視為小道,一直未被代表高雅文學傳統的文學批評所重視。戲曲在中國文藝活動中的地位是在元曲時代奠定的。王世貞《曲藻》第一條說:
三百篇亡而後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後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後以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婉轉而後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後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後有南曲。
他給元曲乃至明傳奇以很高的評價,把它們置於古典詩詞發展的過程中與詩經、騷賦、樂府、唐詩、宋詞並列。他的看法有一定的代表性,反映出明代人對戲曲的重視,同時也可以看出,明人心目中的戲曲其實首先是散曲,是與詩詞屬於同一類型的文學樣式,這是將本來比較靠近通俗敘事文學的戲曲拉到了更高雅的傳統藝術一邊。
戲曲創作的典雅化是明代戲曲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明代前期先有高則誠倡“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而後又由“文莊元老大儒”作一些《五倫全備記》之類的迂腐之作,明代中期有王世貞提倡“詞家大學問”,諸如此類的創作與批評所提倡的無論是道德精義還是學問素養,總歸與王國維所說的元雜劇的“自然”顯然有了相當大的距離。至於後來的吳江、臨川兩派的爭論中,臨川派尚意趣、詞采的主張固然表現出向文人趣味靠攏的典雅化的傾向;而主張“本色”的吳江派對音律、聲腔的苛求實際上是另一種典雅化,即追求精細的聽覺韻味的傾向。無論哪一種典雅化,都表現出對戲曲敘事性特征的忽視。有人說王世貞的《曲藻》所品藻的是“曲”而非“戲”,其實可以說這在明代文人中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態度。
敘事藝術受到批評家們的關注大體上是明代中葉以後的事了。自李贄、葉晝到金聖歎等人的《水滸傳》評點,馮夢龍、淩濛初等文人的擬話本創作,都表明這一時期文人對通俗敘事藝術的興趣在增長。戲曲創作方麵,經過吳江、臨川兩派的反複論爭,到了明末出現了一位重要的劇作家李玉。李玉的作品如紅極一時的“一、人、永、占”四種和《清忠譜》、《萬民安》、《千忠戮》等劇,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體現出戲曲創作發展的趨勢。他的作品題材引人注目的現實性、故事情節中強烈的戲劇衝突、劇中人物性格的鮮明突出以及普遍存在於作品中的曆史和社會悲劇色彩,這些構成他的作品特色的東西正是屬於敘事藝術的特征。李玉之後洪、孔尚任的不朽之作《長生殿》、《桃花扇》也與李玉相似,進一步發展了戲曲的敘事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