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從市民的興趣到人士的興趣(2 / 3)

“二拍”中明代商人氣息最重的首當推卷一“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黿龍殼”中主人公文若虛航海發財的故事。這是個離奇的意外發財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背景是閩廣一帶商人從事航海貿易活動的情況,故事中的基本情節本來已流傳在社會上。同時代人的筆記《涇林續記》中便記載了這個故事,其中關於航海遇巧的情節與《初刻拍案驚奇》中的有關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顯然這個故事中的真正屬於“譎詭幻怪”的聳人聽聞的情節並不是淩濛初的創造,不過是他用來織造自己的故事的素材。那麼他的創造在哪裏呢?首先,《涇林續記》中所記載的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是“閩廣奸商”中的一個,隻是因為“本微,不能置貴重物”而專門打主意賣福橘的。而“轉運漢遇巧洞庭紅”中的主人公文若虛卻變成了蘇州人,是個“生來心思慧巧,做著便能,學著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的風流才子一類的人物。這個人物身份的轉換可以看出作者的趣味所在:他不是在簡單地傳播一件逸聞,而是想借此描繪出一個他所感興趣的世界圖景。原故事中的主人公的身份是“自動”產生的,也就是說,是故事本來的背景條件(閩廣一帶航海貿易活動)所給定的(“閩廣奸商”)。而文若虛的身份則是作者刻意構想出來的,這個人物的籍貫、身份給故事規定了新的視野:故事不再是海外奇談,而是作者身邊的江南社會的一景;主人公也不再是傳奇式的航海冒險家,而是帶上了幾分人士氣的蘇州市民。

在“轉運漢遇巧洞庭紅”的故事中,航海冒險的故事之前增加了一段文若虛做生意屢屢倒運的描寫: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夥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麵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開箱一看,隻叫得苦。元來北京曆沴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鬥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止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

在這段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江南一帶的市民的藝術趣味實際上是在追隨人士的趣味。文若虛的出身似乎是商人家庭,至少不屬於正統的人士階層。然而他的生活趣味卻與江南文人士大夫很接近:粗通琴棋書畫,能學得出沈、文、祝等名家的字畫。而即使是模仿的字畫,也可找到買主,顯然是因為社會上有許多缺少藝術素養卻有錢也有興趣附庸風雅的市民。這段描寫雖然不算太長,卻寫得很生動,顯示出作者生活經驗的豐富,同時也正表明作者對這種市民社會生活的濃厚興趣。因此,“二拍”中的“轉運漢遇巧洞庭紅”的故事便具有了與《涇林續記》中的閩廣奸商意外發財的故事不同的視野:後者隻是一件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海外奇談,前者卻是精心描繪出的社會生活。市民的興趣多在耳目之外,而文人的興趣則在市民社會本身——這正是文人擬話本與民間話本的不同之處。

《初刻拍案驚奇》卷六“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是書中色情意味最濃厚的故事之一,應當說比較典型地表現出市民趣味中猥褻惡俗的一麵。這篇故事的入話部分講的是一個唐代的故事:一位美麗而賢淑的狄夫人因姿色而名動一時,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一位士子叫滕生的看到。滕生一睹芳容後魂銷魄散,想盡辦法用重金賄得狄夫人心動,終於如願以償地與狄夫人幽會。原故事在元代的《說郛》中就已收入。在《初刻拍案驚奇》的“酒下酒趙尼媼迷花”一卷的入話中,又將這個故事加以渲染描繪。盡管作者在序言中強調了自己的道德意圖,畢竟這種渲染描繪使我們無法高估作者的趣味和教化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