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拍”中的故事用《拍案驚奇序》中的話來說是“取古今來雜碎事……演而暢之”,似與“三言”所用的宋元舊話本相去無多,因而往往被籠統歸入市民趣味之中。然而仔細分析起來,象“二拍”這樣的擬話本與真正的話本畢竟還有一些不同之處,其中尤其應當注意的是,“二拍”實際上代表了一種與市民趣味不完全相同的趣味。作者在《拍案驚奇序》中說:
語有之:“少所見,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而不知耳目之內,日用起居,其為譎詭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固多也……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幹卷。其事之真與飾,名之實與贗,各參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屬。凡耳目前怪怪奇奇,當亦無所不有……
作者明確地說他所寫的是“古今來雜碎事”,是“耳目前怪怪奇奇”,而不同於“今之人”所感興趣的耳目之外的牛鬼蛇神。他所謂的“耳目前怪怪奇奇”,具體地說就是“耳目之內,日用起居,其為譎詭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從他所寫的故事內容來看,確乎大半可算作他所說的“古今來雜碎事”。除了少數從稗官野史演繹出的曆史故事外,“二拍”中的大部分故事內容是描寫當代市民生活或以市民生活為藍本虛構的故事。故事的內容是市民的生活,而故事的趣味又是市民所感興趣的“譎詭幻怪”之事,因此把這些故事說成是市民趣味的表現似乎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然而事實往往並不總是那麼“理所當然”的。自宋代以來盛行於勾欄的“說話”藝術典型地體現著當時城市市民的趣味。據宋代耐得翁《都城紀勝》載:
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撲刀、杆棒及發跡、變泰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說經”,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最畏小說人。蓋小說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
這裏大致可以看出民間話本內容所涉及的大概。而在羅燁的《醉翁談錄》中,羅列了一長串小說名目,分別歸入“靈怪之門庭”、“煙粉之總龜”、“傳奇”、“公案”、“撲刀局段”、“杆棒之序頭”、“神仙之套數”、“妖術之事端”等題材類別中,並極力渲染說講的效果:
說國賊懷奸從佞,遣愚夫等輩生嗔;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淚。講鬼怪令羽士心寒膽戰;論閨怨遣佳人綠慘紅愁。說人頭廝挺,令羽士快心;言兩陣對圓,使雄夫壯誌。談呂相青雲得路,遣才人著意群書;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隱士如初學道。噇發跡話,使寒門發憤;講負心底,令奸漢包羞……
從宋代人所記載的話本的題材門類與煽情效果來看,這類文學作品所涉及的內容相當廣泛,而其中尤以淩濛初所說的耳目之外的牛鬼蛇神與稗官野史中的譎詭幻怪之事為多。而屬於城市市民自己的生活內容的故事倒顯得無足輕重。這當然不能說話本不是市民自己的藝術,恰恰相反,這正是市民趣味的表現。荒唐離奇、驚心動魄、悲歡離合、因果報應之類的故事大半是遠離市民自己的生活經驗的幻想,然而正是這類能夠激發想象力的或富於刺激性的故事情節最能夠滿足喜歡熱鬧的勾欄瓦舍中市民聽眾的需要。
淩濛初的“二拍”是對民間話本的模擬。與真正的話本相比,這類作品的特點不僅表現為更加書麵化的藝術特征,而且在題材內容方麵表現出興趣視野的改變:市民感興趣的是耳目外的幻想世界,而文人感興趣的卻是市民社會本身。“二拍”中的故事無論多麼譎詭幻怪或者說“怪怪奇奇”,無論故事中的時間與空間聽上去多麼遙遠,其實都是在“耳目之內”,都是在以明代市民社會為背景的世界圖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