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鄉村酒席上的肉(1 / 1)

江南秋天,田裏的水稻和地裏的番薯收回家後,農人的日子開始變得悠閑起來。於是看戲。於是娶媳婦,嫁姑娘,新房落成,都要大擺酒席。鄉村的節日一個接著一個。

老家溪口的酒席,與浙西南丘陵地區多數的鄉村酒席一樣,有兩道與肉有關的菜,沿襲若幹年而不變,堪稱經典。一是大塊肉。肉大部分是肥的,早年的酒席上,土廚師對這道菜的燒法有講究:切得大塊,四方,又不煮透,幾乎不擱醬油,白塌塌一片,咬去齒間滋滋作響,油會從唇邊溢出。二十年前,鄉人們肚裏枯燥,像久旱龜裂的稻田,亟需油的滋潤。但這樣的一大海碗豬肉擺在酒席上,許多人還是敬畏的,不敢下口,實在膩人。然也有嗜肥肉者,一塊兩塊三四塊,大塊朵頤,看得旁人羨慕不已。十分嗜肉者,總是聲名在外,人盡皆知,因而幾乎每場酒席上都有人與他打賭:能吃兩大碗嗎,吃兩大碗我稱你一聲爺!結果那人就吃了兩大碗。半個月後,另一場酒席上,又有人打賭吃三大碗,結果又吃下了。那些連一塊肥肉也吃不下的,直是看得心生惱火。

這是那物資匱乏年代,農村人關於肉的普遍的心酸記憶。然酒席上還有一道菜,曰滑肉,是講求精致的,一般作為酒席的壓軸菜,沒有耐心的小孩早已把肚子吃得圓鼓,手上抓一把瓜子四處瘋玩了,滑肉才姍姍來遲。有經驗的大人,在酒席開桌前就會對小孩子諄諄善誘:慢吃慢吃,等會兒有滑肉……可見滑肉在鄉人們心目中的份量。

做滑肉極費工夫,卻省料,大塊肉那樣的一塊,能做出一大碗的滑肉湯來。做這道菜,最重要的工作在燒之前,一個字,敲。把帶著點兒肥的肉切片,用上好的生粉裹挾著,用鋤子一再地敲,敲至薄可透光的一層。生粉是用秋天的番薯磨成漿,濾去皮渣,奶白色的漿水沉澱二日夜,撇去上層的水,複用清水攪拌並沉澱,如是者三,此一過程曰“洗”;最後倒去水,將沉澱的粉撈出攤曬,幹即成。這生粉與肉同敲,粉入了肉中,肉給粉以點睛,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葷與素的結合成就了一個傳奇。肉敲好後,在湯中稍煮即熟,再加入菠菜或番茄,加幹辣椒、蒜葉或蔥段少許,加少許醋,味道十分鮮美。上桌遭“搶”,不是一般的受歡迎!

鄉村酒席上的肉,兩種製作背向而馳,一屬豪放派,一屬婉約派,是不是鄉村文化的一個暗指呢?鄉村是粗糙而拙笨的,人和泥土一樣,又有著天生的豪爽;然而這樣的粗糙背後,也有著細致的情懷,像稻花的香,深藏在夜的深處,山的深處,需要人慢慢地品才會體味得到。

這個秋天回老家溪口,吃到一場酒席,與十多年前一樣的壯觀。變化是,大塊肉變小塊了,加了醬油紅燒,燒得酥爛香噴,卻再沒有人能打賭吃一碗兩碗了;滑肉湯仍是一樣的正宗,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味道。回城後,我試燒了兩次,這活兒雖費工夫,仍值得靜心去做——夫人每次都吃得連聲叫好,喝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