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論照相之類(2 / 3)

但現在我們所看見的,已沒有卑劣可憐地跪著的照相了,不是什麼會紀念的一群,即是什麼人放大的半個,都很凜凜地。我願意我之常常將這些當作半張\"求己圖\"看,乃是我的杞憂。

三無題之類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相,放大了掛在門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來流行的。我在S城所見的曾大人之流,都不過六寸或八寸,而且掛著的永遠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時時掉換,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後,也許撤去了罷,我知道得不真確。

至於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隻有一位梅蘭芳(14)君。而該君的麻姑(15)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致,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麵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於不得已。

我在先隻讀過《紅樓夢》(16),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隻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仿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蓋出於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17)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隻有一位梅蘭芳君:兩國的藝術家的握手。待到這位老詩人改姓換名,化為\"竺震旦\",離開了近於他的理想境的這震旦之後,震旦詩賢頭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見了,報章上也很少記他的消息,而裝飾這近於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舊隻有那巍然地掛在照相館玻璃窗裏的一張\"天女散花圖\"或\"黛玉葬花圖\"。

惟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

我所見的外國名伶美人的照相並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沒有見過,別的名人的照相見過幾十張。托爾斯泰,伊孛生,羅丹(18)都老了,尼采一臉凶相,勖本華爾一臉苦相,淮爾特(19),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20)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21)又簡直像一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鬥的痕跡來罷,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吳昌碩(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但他的照相我們看不見。林琴南(23)翁負了那麼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熱心於\"識荊\"(24)的人,我雖然曾在一個藥房的仿單(25)上見過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謝丸藥的功效,所以印上的,並不因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車賣漿者流\"(27)的文字來做文章的諸君而言,南亭亭長我佛山人(28)往矣,且從略;近來則雖是奮戰忿鬥,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29)諸君子,也不過印過很小的一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隻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裏,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隻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采色,弄墨水的人們跋扈。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語絲》周刊第九期。

(2)S城指作者的出生地紹興。

(3)黃帝岐伯這裏指《黃帝內經》。這是我國著名的醫學古籍,大約為戰國秦漢時醫家彙集古代及當時醫學資料纂述而成,托名黃帝、岐伯所作。全書分《素問》和《靈樞》兩部分,前者用黃帝和岐伯問答的形式,討論生理、病理治療的情況,後者主要講述循環係及一般解剖學、針灸療法等。

(4)王莽誅翟義黨西漢末年王莽篡奪漢王朝政權時,東郡太守翟義和他的外甥陳豐起兵討王莽,兵敗後被\"磔屍陳市\";隨翟義起兵的人,也被屠殺。據《漢書·王莽傳》,翟義黨王孫慶被捕後,\"莽使太醫、尚方與屠共刳剝之,量度五藏,以竹龜導其脈,知所始終,雲可以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