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從不會花錢給家裏人買禮物,唯一一次,是工作那一年,在鄭宗義生日時給他買過一套羊毛內衣。現在我提了一大堆禮品回家,讓楊淑英本來已經嚴重退化的視力更不敢確認我就是她的兒子喬凡穀了,阿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套,這麼懂事了?她大概想不通。
我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了,兩個多月裏,楊淑英竟又老了好幾分,老得連兒子都認不出了,再這樣下去,她的眼睛快要瞎掉了。
楊淑英彎下腰查看我帶回來的禮品,嘴裏數落著:腦白金?這種東西都是騙鈔票的,你買回來做啥?水果裝在這麼好看的籃子裏,肯定貴很多吧?這隻籃子的鈔票人家有沒有問你收?哎呀,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長得像個石頭蛋?
楊淑英捏著一個紫褐色的山竹,顛倒翻轉地研究著。我告訴她:這叫山竹,是海南島的水果,要剝開來吃裏麵的肉,剝不動就用小刀撬。
楊淑英詫異地看著我:阿弟,我怎麼覺得你像變了一個人了?
大概,她也從未見過我對她如此耐心溫柔,我隻能扯扯嘴角,沒有笑出來,隻說:不會,我是你兒子,這個總不會變。老鄭在曬太陽呢?
楊淑英朝陽台努了努嘴:老半死了,聽麼聽不清爽,講麼講不明白。
說著,朝陽台扯開嗓子呼喊起來:老頭子,老鄭,阿弟回來啦!
陽台上的人依然癱坐在藤椅裏,靜靜地曬著太陽,他顯然沒聽見屋裏的喊聲,或者,他聽見了喊聲也動彈不得。我就對楊淑英說:讓他曬太陽吧,姆媽你坐下來,我們說說話。
楊淑英滿臉堆笑:阿弟啊!到底是當了小領導的人了,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都像個有教養的人了。她笑眯眯地坐進沙發,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阿弟,有事你就說吧。
其實,並沒有準備好要和楊淑英說些什麼,我隻是想回家看看母親,想和母親說說話。我想了想,還是說說和喬家宅有關的話題吧:姆媽,你還記得喬家宅裏的那個鍾塔嗎?
楊淑英眯起眼睛,似在回憶:哪能不記得?喬家宅麼,一座鍾塔,一個門廊,有名氣的。
為啥有名氣?
金花嬢嬢和銀花嬢嬢的故事,劉灣鎮上的人都曉得。
那你給我講講金花嬢嬢和銀花嬢嬢的故事吧。
楊淑英渙散的目光在我身上胡亂掃了一遍,臉上堆起疑惑:阿弟,你為啥要聽這個故事?陳年宿古的,有啥好聽?我也記不全了。
就是隨便聽聽,老早的傳說,蠻好玩的。姆媽,你就把記得的說給我聽好了。
楊淑英並不是老邁到記憶全失,遺失的有很多,留下的,應該也有不少。她側著她花白的腦袋,回憶起了那些經久的往事:我隻曉得,金花嬢嬢是阿姐,銀花嬢嬢是阿妹,她們是兩條蛇仙。這一對姐妹,在一次去燒香的路上,遇見了一個男人,姐妹倆都歡喜上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叫許仙……
我忍不住笑了,楊淑英是真的老了,老到把一出眾所周知民間傳說改編過後,講進了喬家宅鍾塔的傳說裏。她編得還挺圓順,基本沒什麼破綻,隻不過男人的名字居然也叫許仙,稍稍缺乏了一點想象力。不知道是楊淑英把那出叫《白蛇傳》的戲混淆在記憶中了,還是鍾塔的傳說原本就來自喬家宅人對《白蛇傳》的改編。我沒有打斷楊淑英,她繼續說下去:後來,許仙娶了阿姐,阿妹就跟著阿姐去做丫頭。很快,金花肚皮裏有了小孩,銀花呢,做了丫頭,心裏還是歡喜姐夫,姐夫看出來了,阿姐也看出來了。有一天,金花說,銀花,今朝是端午節,來,和你姐夫一起喝一杯酒……銀花就和姐夫一起喝酒,喝了第一口,就發現酒是雄黃酒,阿姐看著她喝,自己卻不喝。銀花就知道,阿姐為什麼要讓她喝雄黃酒了。為了阿姐和姐夫,銀花就把一杯雄黃酒全部喝了下去。一喝下去,就現了蛇形,一現蛇形,這個姐夫就當場被嚇死了。金花後悔得要命,早曉得男人會嚇死,不如和阿妹一起服侍他,阿妹是真正的好阿妹啊!為了阿姐,寧願現原形。金花哭了三天三夜,哭出了一座塔,為了懲罰自己,她就把自己關在這座塔裏……
“那麼銀花呢?”我追問道。
“銀花?銀花不是現了原形了嗎?銀花現了原形,就變成銀花蛇了,就去做蛇了。”楊淑英說。
“那金花肚皮裏的小孩呢?金花有沒有變回原形?”我又問。
後麵的故事,楊淑英顯然無法自圓其說,便東拉西扯起來:金花麼,照理,也應該現了金花蛇的原形,不過,金花比銀花年長,法力總要高一些,所以,那個小孩子麼,總該養出來了吧?不過,要投胎在人的肚皮裏才能養出來,變了蛇的原形是養不出來的……
我笑著拍了拍楊淑英老樹皮一樣的手背:姆媽,我幫你把這個故事講完吧。銀花因為嚇死了許仙,羞愧得離家出走了。金花為了懲罰自己,就把自己關在塔裏,為了求得銀花的原諒,她也讓自己變回了金花蛇的原形,她還在塔裏掛了一盞銅鍾,每天敲鍾召喚銀花快快回家。至於肚皮裏的小孩麼,就投胎到喬家宅裏的某一戶人家,去做凡人了。
“對對對,你不是曉得嗎?還要我來說給你聽?”楊淑英蒼老多皺的臉上竟升起一團紅暈,有些難為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