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芸香竟沒有一點驚愕,她平靜地聽完我的訴說,平靜地站起身,從竹殼熱水瓶裏倒了一杯水遞給我:阿弟,喝吧。
我抬起低垂的眼簾,我看到她充滿淚水的雙眼正凝視著我,那雙眼睛裏隻剩下溫順體貼,而沒有了適才的尖銳和刻薄。我伸出手接瓷杯,然後,不由自主地,我汗津津的手握住了她捏著杯柄的手,冰涼的手,心裏挨次滾過一陣疼痛的抽搐:芸香,你,冷嗎?
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阿弟,後天是冬至,早晨,天亮時分,我去喬家宅。鍾塔十米以內,用白布圍起來,準備九樣祭品……
她究竟還是我的女菩薩,我要怎麼感謝她?我甚至生出想要緊緊擁抱她的衝動,卻終是不敢輕浮造次,隻說:叫我怎麼謝你?芸香。
她卻說:不言謝吧,我不是為了懲罰你才不答應,也不是為了報答你才答應。回去吧,回去做準備吧。
我認定我與杜芸香之間的關係早已非同一般,也許她和我一樣,也在為著這非同一般的感情而糾結難受。我沒有再追問下去,隻說:都是我不好,看把你瘦成這樣。
她搖了搖頭,輕笑而無語。我把帶來的兩瓶恒壽堂馬來西亞即食燕窩塞在她手裏,然後近乎深情地看了一眼這個神秘的女人,才戀戀不舍地轉過了身。那會兒,心裏忽然生出一種責任感,我想,等鍾塔的事辦完,我要好好照顧她,買很多很多補品給她吃,我要讓她變回觀音菩薩般珠圓玉潤的樣子。
這麼想著,我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起來。
四
冬至日的清晨,天還沒完全亮,馮子越就率領公司所有管理人員早早地等候在喬家宅入口。按照杜師娘的吩咐,一道寬白布把鍾塔周圍十米方圓圍了起來,滿地建築垃圾已經打掃幹淨,鍾塔的位置上,豎起了一座兩米高的紙紮塔,紙塔前擺著供桌和九樣祭品,還有香燭、錫箔、鞭炮……一切就緒,等杜師娘一到,法事就開始。
天際露出一縷灰白時,七、八個身影從宅口的路盡頭出現了,杜師娘走在前頭,身後跟著五、六個人,有男有女,來人全都著了褐色長袍,包括杜師娘。身旁圍觀的人發出輕輕的戲謔:這是做法事的工作服嗎?
另一個聲音回答:笨啊!這叫道袍曉得嗎?
第三個聲音反駁道:什麼呀!是袈裟,懂不懂啊?
馮子越回頭衝發聲的人白了一眼,然後快步向路盡頭迎了過去,我跟在馮子越身後,搜尋著杜芸香的身影。我看到她了,她穿著褐色長袍淹沒在簇簇的人影中,顯得那麼瘦小。我用目光追著她,我以為她會用眼神與我做一次交彙,以此表示問候。可她沒有,她始終垂著眼皮不看任何人。浩浩蕩蕩一隊人馬擁著師娘和法場班子進了喬家宅裏白布圈起來的場地。所有人都被阻擋在白布圈外,包括馮子越。
太陽從東方完全升起時,白布圈內響起了第一輪鞭炮聲。喬九斤激動地大呼小叫起來:開始了開始了……
鞭炮聲落下,緊接著便響起了有節奏的敲打聲,似是木魚、鈴鐺之類的器具。喬九斤再次表現出強烈的主人翁精神,他給周圍來自城市的人們做起了講解:這是請道工開路呢,開完路就要走渡橋,走完渡橋還要做基地,做完基地就是走馬燈,走馬燈呢,差不多要到下午了,然後才開始驅妖,驅完妖,再祈福,這一套法事,做完要一整天呢。
我有些好奇:什麼走渡橋,做基地?是啥意思?
喬九斤:這個,就是做法事的程序,我是看人家做過,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就是最後一道符咒。今天的符咒,肯定是“禳蛇怪法”。
我沒聽懂:啥叫“禳蛇怪法”?
“這個,我也是聽老人說的,“禳”的意思,就是用法術消災。禳蛇怪法,就是用符咒禳解蛇患。”
我還是一知半解,所有在場的人大概都不太懂,隻有喬九斤能說上個一二,他便像是得了一個舞台,盡情地表演起來:以前我們老房子裏,經常會有蛇,我小時候,十三歲那一年吧,就見過一條大蛇。大蛇是灰褐色的,躺在桌子下,我以為是根黑不溜秋的繩子,就走上去抓。這家夥,一下子竄起來,立在了我麵前。
喬九斤用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立起來有這麼高,我當場被嚇得戇掉,晚上就發起了高燒。我阿爹要帶我去看病,我阿奶說,看病沒用的,九斤是見了蛇怪了。
白布圍牆內傳出陣陣嗡嗡的念咒聲,喬九斤停了演說,扭頭聽了一會兒,然後宣布:現在是在走渡橋了。
有人追問喬九斤:那後來呢?蛇怪怎麼沒嚇死你?
“你才被嚇死呢。後來,我阿奶請師娘來驅了蛇怪,病才好起來。我們這裏,一向認為見到蛇是不吉利的。”
有人又問:驅蛇怪?怎麼弄的?
喬九斤搜羅著記憶中的往事:我記得,當時那個師娘,在我見到蛇的地方,就是那個桌子底下,放了一盆水,然後拿出三張黃草紙做的符咒,一張點著了,在水盆上麵熏,熏完讓我麵朝牆壁蹲下,朝我身上灑盆裏的水。然後,把第二張黃草紙,哦不,是符咒,把第二張符咒交給我,讓我貼身藏好。再把第三張符咒壓在一塊磚頭底下,埋在我見到蛇怪的地方。師娘埋好符咒,用腳狠狠踩住磚頭,然後念了一段咒語,足足念了幾十遍。
又有人急不可耐地追問:然後呢?
喬九斤翻了翻白眼:然後?然後就好了呀,師娘對我阿奶說,如此即得大吉,改災為福。說完,就收錢走人了,第二天,我燒就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