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師娘的小院就在眼前了,西廂房矮矮地落下一片陰影,屋門開著。我加快腳步,心髒也跟著加快了跳動的速度。在籬笆圍牆外麵站定時,我的後背冒出了一層冷冷的汗水。好了,可以進去了,哪怕是刑場也要進去。我深吸了一口氣,甩了一下前額上掉下來的擋住視線的頭發,推開院門,梗著脖子,向著西廂房悲壯而去。
我沒有禮貌地敲一敲敞開的門,也沒有在門外招呼一聲,我耷拉著眼皮徑直闖了進去,我想,那一刻我的樣子一定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正被老師招去辦公室訓話,心裏卻並不服氣,便做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可分明是怕的,因為,我始終不敢抬起眼皮看屋裏的人。
屋裏的人卻發出了一聲輕歎:哎——是阿弟啊?
我低著頭,隻覺渾身激靈一下,毛孔頓時張開,呼吸不可抑製地粗重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果真覺得自己像一個正等待著被訓斥的孩子,因為老師並不嚴厲的一聲呼喊,忽然感到了委屈,委屈得眼睛都熱辣起來,就更不敢抬頭了,怕一抬頭,眼淚會抑製不住奪眶而出。
“阿弟啊!今日裏來,是問風水,還是問人事?”她單刀直入地談起了正事,聲音依然平靜而溫和,竟沒有帶一絲怒氣,更沒有訓斥我這個“學生”。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還是那張八仙桌,桌上還是一隻竹殼熱水瓶,一隻白色瓷杯。她還是坐在八仙桌邊,還是素淡的衣著,一絲不亂的頭發,隻是瘦了許多,顴骨聳了起來,臉色亦是泛黃,原本光潔的額上顯見了皺紋,嘴角癟癟地往下彎著,露出深深的法蘭紋。兩個月不見,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因為瘦,臉頰是凹陷的,竟隱隱地透出一絲刻薄氣。這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觀世音菩薩,眼前的這張臉,好像比原來多了一些什麼,或者少了一些什麼?一張近乎陌生的臉,讓我不再如同先前那樣害怕看到。我迅速平靜下來,理了理思路,開始說明來意。我說得很詳細,從喬家宅影視城開發的規劃,到設計建造鍾塔的具體步驟,最後,停頓在打樁遇到的難題上。杜芸香並沒有看我,隻垂著眼皮靜靜地聽。直到我說:老板派我來找您,是想求個避解的方法,請您去一趟,做個法事。
她沉思片刻,追問道:打樁這一日,是幾月幾號?
就是前天,選的是吉日,11月18日。
杜芸香嘴角輕輕一撇,笑得有些不屑:11月18日,是農曆九月十九,宜動土,忌破土。
動土和破土有區別嗎?我脫口問。
陽宅開工叫動土,陰宅開掘叫破土。杜師娘回答。
我們造的是鍾塔,算陰宅還是陽宅?
在忌破土的日子裏動工不成,你說這塔是陰宅還是陽宅?沒鬧出人命算好的,天數還沒到極凶煞,杜師娘幽幽地說。
這話把我嚇了一跳,想起杜芸香的女兒死在鍾塔下,不禁一陣後怕:杜師娘,請您幫忙選一個宜破土的黃道吉日,替我們做個道場吧。
杜芸香思索了一番:選黃道吉日不難,隻是那座鍾塔,不是等閑之物,最好不要去動。
我猜,也許因為她女兒是被鍾塔上的石頭砸死的,她忌諱那處地方。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況且她做的就是這個職業,便說:項目規劃不能隨便改動的,都落實到具體操作了,一動則全動。
杜芸香冷冷一笑:規劃不可以改動,倒可以動鍾塔、動土?還要鬼神來幫忙?荒唐!
我頓時語塞,是,規劃是人做的,當然可以改動,問題是,這不是我說改就可以改的,馮子越總裁也沒有改動的權利。杜芸香當然不能理解,不按計劃操作就是違約,簽下的協議是有法律效應的。
我無法和她說明白道理,隻能再次懇求:我們老板會不惜一切代價的,有什麼辦法杜師娘你說出來,我好回去彙報老板,隻要順利開工,多少錢他都願意付。
杜芸香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倦怠:人想要得到什麼,是連天都敢動,連地都敢動,人就不曉得,天地都看在眼裏,總有一天要報應的,無心者會多出些病災,有意者就更要遭罰。你回去吧,阿弟,告訴你們老板,對不住了,鍾塔的事,我沒辦法。
任我怎麼懇求,她始終拒絕提供任何幫助,難道她是在報複我?我長久地注視著她,想找出她身上曾經令我迷戀的東西。還是這個女人,還是穿著潔淨的素色褂衫,梳著一絲不苟的發髻,可是那張臉變了,變得多了一些平庸和尖銳,少了一些寧靜和慈祥,她果然變了,性情也不再如同往昔,甚至,我驚恐地發現這副麵容裏巫婆的痕跡。
我終於相信,她隻是一個專事風水通靈職業的巫婆,而不是那個叫杜芸香的安靜、美麗、溫婉、善良而令我著迷的女菩薩。那會兒,我感到心髒在胸腔裏痛痛地抽搐了一下。也許,眼前的這個軀殼才是她的本真,而我之前認識的那個杜師娘並不是她,她不再是我夢中“神秘的愛”了。這痛徹的醒悟反倒讓我不再慌張,也不再羞愧,我明白了,隻有愛,才會讓人變得茫然失措。
我挺了挺背脊,向著八仙桌跨前一步,麵對著離我咫尺之遙的女人,我滿腔的悲情蜂湧而出……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話,可我說得異常流暢,我並不是在跟眼前的巫婆說話,我是在對心裏的那個杜芸香傾訴,從第一次見到她,到那個困擾著我的夢,以及我夢想中“神秘的愛”,我袒露赤誠而怯懦的肝膽,我敞開潔淨而肮髒的心肺,最後,我用一句話結束了我的自我解剖:芸香,都是我的錯,懲罰我吧,怎麼懲罰都可以……
說完,渾身已被汗浸濕,心裏卻輕鬆異常,我已竭盡所能,剩下的,都是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