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如同迅速編織起來的蛛網,向著我的頭腦罩來,思維霎時被網羅住,目光也凝滯起來。我茫茫然看著黑暗中人和物的輪廓,那輪廓垂下眼皮,沉了沉氣息,輕輕念叨起來,聽不清她在念叨什麼,三、五分鍾後,她抬起了頭:阿弟,你聽好了,把我的原話告訴你們老板。
我恨不得擦亮耳朵,我看不清楚,但我想聽得更清楚一些,杜師娘舒緩平靜的聲音再次流淌而來:水入澤中須節製,恰如其分自暢通,過度苦節終無益,執意強求事反凶……
恍若走進了一座空寂的山穀,一重又一重回聲在我耳邊響徹,無窮無盡的回聲如潮水般向我的耳膜湧來,又節節褪去。我折轉著頭顱尋找聲音的出處,聲音卻從我的胸腔裏往外鼓動膨脹。我聽見了心髒的跳動,是我自己的心髒,隨著漸次起落的聲音,有節律地跳動著,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沉重。我覺得我被緊緊裹縛在了一個繭裏,用力撐扯卻無法頂破那層柔軟卻堅韌的膜,躁動與憋悶讓我幾乎眩暈。
近在眼前的女子正在對我說話,聲音的來源和質地,有著可捕獲的內核,本能的辨別力讓我相信,現在,此刻,我是在一個叫杜芸香的女人的家裏,的確不是夢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進入這個房間,我就很容易進入半夢狀態,這感覺讓我沉淪,如同溺水般呼吸困難,我仰著頭顱掙紮呼喚:頭暈,我頭暈……
以靈媒為職業的女人坦然而安靜地坐在我對麵,居高臨下的座位讓她像一尊蓮花寶座上的菩薩一般高貴優雅,她低垂著眼皮,柔和的麵部輪廓和白淨的膚色讓她在黑暗中如同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她銀閃閃地抬起頭,銀閃閃起立起身,而後,我被她輕輕扶起:阿弟,出去曬曬太陽吧,你大概受了涼。
像得了聖旨一般,我立即站起身,一陣酸麻霎時從大腿根直鑽入腳底心,邁步的當刻,我幾乎踉蹌摔倒。杜師娘前傾身軀問道:要緊嗎?
我搖頭:坐久了,腳麻,一會兒就好。
杜師娘從椅子裏站起來,跨前兩步,伸出手,攙住我的一條胳膊,扶著我往外走:阿弟,動動腳,來,慢一點。
在杜師娘的攙扶下,我慢慢往西廂房門外移步。雙腿如同淤塞的河床,凝凍的血液讓每一步都僵硬麻木。杜師娘握著我的左臂,一掌暖流正源源輸入四肢,發麻的腳底如通電一般閃出點點輕微的痛感,越來越密集。陽光落到頭頂上時,激流終於衝碎了冰壩,血液刹那間暢通,麻木的雙腿一陣發熱,通透的暖流頓時遍布我的全身。
我們站在了太陽底下,杜師娘站在我的身側,她身上鍍銀的光澤亦是消失。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覺,適才的眩暈感讓我眼裏看出來的杜師娘變成了一具銀光閃閃的菩薩。暖融融的陽光以令人無以察覺的速度緩慢地向西偏移,我想對身側的女人說話,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扭頭看她,女人,一個再是凡常不過的女人,麵上布滿了善意與平和。我壯起膽子試探著問:老板娘自殺了,老板有了一個兒子,你怎麼會知道……
杜師娘嘴角微微上翹,翹出一個若隱若現的苦笑。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輕歎一聲:以後不要再來問鬼了,世間的人與鬼,本就渾然不分,其實我也看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可是你……
別問,問了也沒用,有些事情,你一輩子都不會明白。阿弟,不要想那麼多,回去吧,早點回去。
為什麼?我脫口問。
杜師娘正了正色:“常與陰界來往,畢竟會損陽壽,你若不是命硬的人,就會被硬命人克了你,還是少來的好。”
那麼你呢?你是硬命人嗎?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勇氣,我終於打開嗓門大聲說。
杜師娘依然凝立著,雙肩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顫,兩行眼淚忽然滑落下來。
心髒頓時緊緊一抽,女人的眼淚讓我感覺到以前從未有過的一絲疼痛,內心卻膨脹著壯大起來。什麼是命?這玄虛到不能捉摸的命,究竟由誰來掌控決定?過去,我一直把她當做我的拯救者,然而現在我知道了,她究竟隻是一個普通女人,她和我一樣無助。我甚至明白,其實對所有人的命,和一切災難的降臨,她也是無能為力的。我忽然不再覺得這個神秘的女人與我有著遙遠的距離,現在,我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救助她。這麼想著,我頓覺胸腔裏湧起滾滾熱流,我甚至感覺到了悲壯,一種同甘苦、共命運的悲壯。我不知正在侵襲著我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隻覺身上有一股力量正蓬勃壯大,我想,我必須要對她表達一些什麼了。於是我就這樣張開手臂,伸手一攬,身側的女人便滿滿地被我擁在了胸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