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別的可看了,我覺得有些疲乏,便把小竹椅搬到杜師娘的床邊,交錯雙臂伏在了床沿上。現在,這個因為伺候女人而勞累疲乏的男人要休息一會兒了,我把腦袋枕在手臂上,開始瞌睡起來。朦朧的視線以及思維讓我依稀覺得自己像一個在醫院裏為妻子陪床的丈夫,我半閉著眼睛默默地想,我這個樣子,怎麼像是來問鬼的?這個女人,和女人臥室裏的擺設,哪裏看得出她是一個通靈的師娘?連一個神龕,一束香燭都不見。這讓我感到安心,很安心,於是,我就這麼安心地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聽見有人在叫我:阿弟,阿弟!
我答應:哎!
抬頭之際,看到杜師娘正俯身盯著我,黑漆漆的眸子,眼角有笑紋,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的細紋。我猶豫著開口:杜……芸香。
終於鼓起勇氣叫了她的名字,可不敢確定是否會惹惱她,於是悄悄看她的表情。那張白皙清瘦的臉上並不驚訝,目光亦是平靜,平靜地看著我,眼裏流露出微弱的笑意。這麼看來,她是喜歡我這麼叫的?於是,我又嚐試著叫了一聲:芸香!
一隻柔軟的手探入我的頸項,細膩的膚質觸摸到我的皮膚,一片暖風拂過,毛孔頓時舒張,血流激越起來,如同開了閘的江水,霎時有了可追溯的方向。通透而暢流的血液沸騰了,我的身軀和四肢正在發熱,那隻溫柔的手,更是探向深層的地方。於是,我也伸出了手,我壓抑了許久的手,枕在頭顱下麵發麻的手,向著那隻美好的探索之手發出了邀請。她沒有退縮,沒有拒絕,她持續而平和地繼續她撫慰的觸摸。我幾乎不能自控,熱浪已經逼迫到心髒、脊椎、小腹……我無法睜開眼睛看清楚撫慰我的那隻手,然而我還是竭力掙紮著看向她。她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感覺到了微微的疼痛,令我無比舒坦的一種疼痛。疼痛如電流般通向所有的神經,像一盞接上了電源的燈,電流瘋狂湧來,到達我的軀體,一刹那,我的身軀砰然而亮,光流簌簌發射,我就這樣被點亮了,通體發著光,隨之,胸腔裏迸出一聲低吼:芸香——
這一聲低吼,竟把我吼醒了。我睜眼抬頭,發現杜師娘已經起了床,正站在小竹椅邊,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叫:阿弟,阿弟!肚子餓了吧,我給你燒了點心,來吃一點吧。
柔軟溫和的手掌覆蓋著我發麻的肩臂,雙腿酸軟極了,幾乎站不起來。我試著挪了挪小竹椅上的臀部,還好,還能動。我撐住床沿站起來,與此同時,我感到下腹有溫熱黏潮的感覺,仿佛敷了一塊濕巾。羞愧使我低下頭而不敢邁步,杜師娘說:出來吧,活動活動腿腳,吃點東西。
說著,顧自跨出正屋房門,留給我一個午後天光下的背影。她已經穿戴整齊,頭發也不再是披散著的,發髻梳得光潔而一絲不苟,月白中式罩衫外麵紮著一條藍花布圍裙。我見過這條圍裙,我知道,杜師娘腰裏紮上這條圍裙,就表示她正充當一名廚娘,她又變回了家居女人。我跺了跺腳,試圖讓貼在小腹上的濕巾脫離,但似乎無濟於事,幸好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褲,看不出濡濕的痕跡。
“阿弟,過來吧!”聽到杜師娘在東廂房的喊聲,我隻能艱難地抬腿開步,出了正屋。
那是一碗糯米湯圓,花生米般小小的白球,乳色的湯汁微甜,杜師娘端著小鍋為我添湯加料:阿弟,餓壞了吧,多吃點。
她的病顯然有好轉,神色接近清朗,也不再如上次那樣與我保持距離。本還擔心適才夢中是否讓她聽見了我的呼喊,但她態度自如,並無惱怒或者尷尬,我便放落了心,開始吃熱騰騰的小湯圓。
現在,我們的角色似乎與剛才對換了一下,我吃著女人做的食物,泰然地接受著女人的服伺和噓寒問暖……她把最後一勺湯圓添進我碗裏,然後坐在小方桌的另一側。她看著我吃,目光竟如另一隻手掌,比之夢中的那隻手顯然更加無所阻礙。在如同撫摸一般的目光下,我清醒地感覺到無以自持的軟弱,這幾乎讓我端不住碗。忍不住猜測,難道她是一棵有著迷惑力的藥草?誰接近了她,就會被她收了魂魄去?
幸好,她開口說話了,她說:阿弟,剛才你說,你們老板托你來,有事?
杜芸香恢複了“師娘”的職業身份,她不再是一株別名叫“七裏香”的藥草,她叫回了杜師娘,她一旦叫回了杜師娘,我就應該做一個誠實的好青年了。誠實的好青年很老實地回答師娘的話:是,就是上次,老板的媽來問的那個事,後來,真闖了禍,老板就讓我來問問。
我試圖把來因說清楚,但杜師娘好像不需要我說得更多,她擺了擺手,而後起身出門,向西廂房走去,我跟在她身後,進了那間幽暗的房子。
三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初秋午後,屋外,連綿的稻田如大片金黃的厚毯覆蓋著黑色的土地,陽光滿滿地鋪灑在大地上,弱風拂過,稻田裏泛起金色的輕波,植物的清香縈繞著單門獨戶的小院。寂靜的西廂房裏,杜師娘坐在八仙桌邊,桌上依舊擺著一隻竹殼熱水瓶,一個白色瓷杯。我坐在杜師娘對麵,屋內寂靜幽暗,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聽見一個平靜柔和的聲音緩慢傳至:阿弟,為什麼還要來問呢?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