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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平時沉黙寡言,不善言談,顯得有些孤僻。其實早先的父親並非如此。
十多年前,我回湖南探親,見到了一位遠房叔叔,他年輕時曾經邀父親一起去日本留學。據他講,父親在中學讀書住宿時,性情並不沉悶,而且比較活躍,常常與同寢室的學友聊天、講故事,說些幽默的笑話。父親年輕時的這種開朗性格,與後來我所感受到他的孤僻實在相距甚遠。我想,可能是父親以後遇到的波折太多,不順心的日子太久,精神長期鬱悶的結果。不過,父親的幽默感,卻仍然保留著。
湖南的盛夏常常有這種情況,太陽底下飄幾點雨,下雨隔牛背,當地人戲稱為“牛背雨”,指下雨的範圍極為窄小,以致可以用牛的脊背來分界,用來形容牛背這邊有雨而那邊卻滴雨不下。
夏日的夜晚,我們坐在天井中乘涼,父親扇著蒲扇給我講故事,他說,有一年夏天,在鄉間的小路上走著一位身穿長衫,手搖折扇,悠然自得的老先生。忽然,大太陽底下,下起一陣片雨,稀稀落落的雨點飄飄灑灑地澆濕了老先生的衣裳,他一邊走,一邊撫摸著自己的長衫,發覺長衫的前麵被雨淋濕了,後麵卻是幹幹的,於是乎,大發感慨:“明明是個大晴天,怎麼說著說著就下起牛背雨來了,怪不得我的長衫一邊濕,一邊幹啊!”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父親也笑了。
五
父親讀過私塾,上過中學,寫得一手好楷書,字體端端正正,中規中矩,娟秀而典雅,隻是少了幾分遒勁和力度,真是字如其人呐!
解放後,父親因為成分不好,身體又患病,不能參加什麼工作,賦閑在家。雖然,平日裏也沒有像樣的衣服可穿,但穿出來仍然清清爽爽,斯斯文文的,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書卷氣。
在湘潭市三義井住的時候,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我家門口圍著一些人,一個滿頭長發,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三十來歲的男子站在人群中間,搖頭晃腦地唱著京戲:“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好像是在唱“武家坡”,這男子邊唱,邊用手拍打著節奏,要論唱功,自然沒有戲台上的須生唱得那麼好,可細聽起來倒也字正腔圓,有板有眼,很有些京戲的韻味。時隔不久,我又見到了這個人,他正站在我家門口彬彬有禮地與父親閑聊,看起來聊得還蠻起勁。過後,我困惑不解地問父親:“爹爹,他是什麼人,全身邋裏邋遢的,還到處唱京戲,怕是精神不正常吧,是不是要飯的?”父親顯得有些傷感,歎氣說:“唉!又是一個可憐人,他姓江,別人都叫他“江瘋子”,其實他並不瘋,思維、說話都很清晰,你可能沒想到吧,他還是一個正牌的大學生哩!搞不清什麼原因,竟然沒有工作可做,如今窮困潦倒,流落街頭,沒有法子,隻好唱幾句京戲,靠別人施舍幾個錢來混日子。真是可惜,可憐!”父親一邊說,一邊搖著頭。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個乞丐般的男子,周圍的人都瞧不起的人,父親卻不嫌棄他,居然還會和他客氣地攀談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唯一的解釋,大概都是讀書人,有共同語言的緣故,或許還有點同病相憐吧。
父親年輕時和我們年輕時一樣,心氣高,對未來充滿著幻想,很想出去闖闖世界,幹一番事業。父親中學畢業後,原準備與我們的遠房叔叔一起,漂洋過海去日本留學,但遭到了祖父的堅決反對,滿腦子封建思想的祖父大發脾氣,拿起一把菜刀,站在天井中,警告父親:“誰要是敢出遠門,就砍斷誰的腿!”向來孝順的父親,凡事逆來順受的父親,不想讓祖父生氣,隻好屈從長輩的意旨,放棄自己的打算,眼睜睜地看著我那遠房叔叔疇躇滿誌地去了日本。父親的這一美好願望化作了泡影,以失敗告終。在封建家庭禮教的束縛下,礙於“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的古訓,為了照顧父母,父親不敢再提什麼出遠門的事了。從此,父親一直生活在家鄉,他的理想和抱負無法施展,以後也再沒有什麼機會了。
祖母在世時,四世同堂,各房都未分家,祖母看中了父親的忠厚老實,將一大家子的錢糧賬目都交由我父親掌管——這樣的好事別人求之不得,但對於父親來說卻是個麻煩事。我們的大伯是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兒,享受著祖上留下的基業,整天不做正事,隻知道打牌賭錢、養鳥、鬥蟋蟀。有時賭錢輸光了,就跑來找我父親拿錢,而且為數不小,還以老大的身份連罵帶訓地逼著父親給錢,弄得父親左右為難,常常隻得忍氣吞聲。
這件事是後來母親聊家常時告訴我的。父親重禮義,講孝悌,從未在我們麵前談過上一輩和同輩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從不在親友麵前議論他們的是非,天大的事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
雖然,祖父和伯父對我父親是這樣的專橫不講理,但父親對我們卻是另一種態度——明智而開放,他和母親一道,勉勵我們到外地去求學讀書,解放前夕,又鼓勵自己的兒女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讓我們到外麵去學知識,去闖自己的事業。父親從來不認為兒女是屬於他自己的,也不要求兒女留在自己身邊為家效力,為自己養老送終,這樣便可以使自己的生活過得稍微舒適、輕鬆一點。父親一心為子女著想,不為個人打算,還不顧自己體弱多病,竭盡全力支持子女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們,也教育和培養了我們。
我們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父親和母親心甘情願地忍受貧窮和困苦所換來的,在當時生活極為艱難的情況下,父親能有這種寧願自己吃苦,也不能耽誤孩子讀書,再苦也不能誤了孩子前途的思想,真是很不容易的。
六
1953年,我們家搬遷到湘潭市三義井後,全家的生活雖然比在湘潭縣趙家嶺時有點改善,但仍然非常艱辛。那時在家的有七口人,二姐在中學讀住讀,我讀小學,弟弟剛上學。家裏的收入全靠大哥、三哥寄回家的三十來元錢維持生活,平均每人每月約五元錢。當時的米價是一角多錢一斤,在家六口人,買米需要十六、七元,買煤、買油、鹽和照明用的煤油需要七、八元,剩下的錢,用來買菜和雜用,平均下來每天開支不得超過兩角錢。為了節省,隻好去買六、七分錢一斤的幹蠶豆和幹紅薯絲摻在飯裏吃,這樣吃還可以少吃點菜。父親長期有病在身,既無錢上醫院看病,也沒有可能去改善夥食,增加營養。平時,我和弟弟在上學,又是長身體的時候,才可以吃三餐。父親、外婆、小姑姑他們卻隻吃兩頓。中午,我和弟弟兩人共吃三分錢的原醬(做菜用的)下飯,稍好一點,可以花五分錢買一塊榨菜兩人分著吃,或者買一小包鹽花生米下飯,每人可分得三十餘顆。晚上,全家人經常吃的是清水白菜。那時,母親白天在“軍烈屬被服廠”幹活,天黑了,才從“十八總”走很遠的路回家,累了一天,回家吃的依然是一碗白飯和留在鍋裏蒸得發黃的一碗白菜。有時為了給父親改善一下生活,就在剛出鍋的熱飯中加一塊指姆大的豬油,倒上一點龍牌醬油,聞起來很香,父親看到我和弟弟發饞的樣子,很不忍心一個人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