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散文選3(2 / 3)

生活的艱苦,對我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有時,仍然使人感到傷心。

那時,我正在離我家不遠的“湘潭市師範附屬小學”(即台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曾經就讀過的“昭潭小學”,現在的校名是“湘潭市曙光小學”)讀六年級。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老遠就看見父親站在家門口,這已經是他長久的習慣,每天這個時候,總是站在那裏,等待著我和弟弟放學回來。當我走到父親跟前時,見他那剛剛剃過的頭頂上很明顯地留下兩道血痕,我問父親:“爹爹,你怎麼搞的,剃頭還剃出血來了?很痛吧。”父親似乎不願讓我再看到傷痕,把頭抬了起來,爽朗地笑笑:“五分錢,五分錢剃個頭,你還能要求有好高啊!”父親毫不在意,我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父親大半輩子並未過得舒適,現在我們差不多都長大了,生活仍是這樣的艱難,沒想到,連剃個頭也要吃苦。平時,我和弟弟理發,都是到附近小店子去理,一角錢一個頭。父親則總是找挑著剃頭擔子的老頭來剃,老頭眼神不好,剃頭刀具又不行,父親隻好挨刀子——父親就是為了省這區區的五分錢。其實,我很清楚,父親並非連五分錢都沒有,父親上衣口袋裏總還是有幾角錢的,可是他為了這個家,卻怎麼也舍不得花呀!

父親生前沒有什麼嗜好,很早以前抽點水煙,後來因氣喘病,也就不抽了。他不喝酒,也未見他打過牌。平時父親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有時也找點報紙來看。他還會吹洞簫,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常常獨自坐在房間裏,吹著“滿江紅”的曲調,低沉、悲憤的情感從簫聲中傳出來,似乎在傾訴著他那憂鬱、愁悶的心境。他所看的書,大都是文言文的古典書籍,尤其愛看《聊齋》,我想,很可能是作為逃避現實的一種精神寄托吧。在我印象中,父親沒有什麼專長,但他善於講故事,講起故事來,語調不高,聲音平緩,娓娓道來,幽默而風趣。父親平時講的大多是《聊齋》中的故事,四大名著中隻講《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一次也沒有講過。父親也許是受過去有句老話的影響,男不看“紅樓”,女不看“西廂”吧。倒是母親愛講《紅樓夢》裏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講《西遊記》中唐僧經曆的九九八十一難,也喜歡聽《聊齋》中的《偷桃》、《種梨》、《嶗山道士》之類的故事。至今回想起來,父親給我講的故事,似乎都是有目的地選擇過的,那些很恐怖、很嚇人的鬼故事,他從來都沒有給我講過,這也是他教育孩子時所費的一番苦心。

我五歲時,父親先教我認方塊字,他用硬紙剪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寫上淺顯易懂的字來教我。後又教我寫毛筆字,先從握筆教起,看到我姿勢不對時,耐心地手把手糾正我握筆,一筆一畫地讓我練習描紅本上的字。那時,父親的氣喘病已經很明顯了,他站在我身旁,急促的喘息聲我都清楚地感覺得到。後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從小體弱,得病也不是這一陣子了。中年時就氣血不足,晚上睡覺即使是夏天,也要穿長褲睡,冬天還要加厚厚的長統襪子。父親去世前的兩個冬天,母親為了使父親睡覺暖和一些,總是整夜地睡在父親的另一頭,將父親的雙足緊緊抱在胸前,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父親的雙腳。我那時已經十二歲,母親為了父親,也顧不得難為情了。

1956年的早春,料峭春寒,湘潭的天氣顯得格外的陰冷。父親穿著一套灰色的棉衣服,頭上戴著一頂可放下耳罩的棉帽子,這是我記憶中穿得最好、最合體的一身衣服。這套衣服是母親用大哥寄回的錢,買來棉花和布料親手縫製的,父親一直穿在身上,直到去世。

父親去世的情景,想起來就像不久前發生的事一樣,永遠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至今仍曆曆在目。

那時,我們住在三義井,寒冷的氣候使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因為貧困,沒有能力請醫生,藥也沒有,一直拖著,病痛的折磨使父親日漸消瘦,臥床不起已有好些日子。父親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忽然好了許多,可以起床,有時在堂屋裏走上幾步,在舊太師椅上坐一坐。鄰居家的熟人過來探望,見到父親能走動了,便安慰他說:“今天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父親無奈地搖搖頭,苦笑一下:“恐怕是回光返照。”現在想起來,冥冥之中,父親果真有某種預感嗎?

三天後的晚上,大約十點多鍾,我做完功課還未睡,屋裏點著煤油燈,冷風吹過來,微弱的燈光忽閃忽閃半明半暗。父親要上廁所,母親讓我幫著她把父親扶起來,一起攙扶著穿過後堂屋,來到放著尿桶和馬桶的廁所間。父親要小便,虛弱的身體已不能站立,隻好坐在馬桶上解,解完後,我攙扶著他費勁地慢慢站起來,父親佝僂著身子,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是對我說:“時候不早了,你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我和母親將父親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父親坐在床邊,呼吸急促,喘息了好一陣,待稍微平靜後,斷斷續續地對母親說:“……你這一輩子跟著我,沒有享到什麼福,倒是吃了許多苦,受了不少罪,我是很對不起你的……我隻有一點算對得起你,我從來沒有在外麵找過女人。”父親喘了喘氣,接著說:“我死後,棺材裏不要放石灰,放白糠頭灰(穀殼隔氧燒出來的灰),我怕嗆。”母親這時很悲傷,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低聲地安慰父親:“你看,要不要給孩子們發個電報,讓他們回來?”父親搖搖頭,聲音非常微弱卻很清晰地說:“不用了,他們工作很忙,不要影響他們。”沒想到,這竟是父親最後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