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散文選2(3 / 3)

在趙家嶺生活時,父親因為夜間咳嗽氣喘,怕影響我們,自己單獨住一間最差的房間。這間房狹窄矮小,沒有窗戶,又黑又潮,室內充滿黴臭味。

一天早晨,我發現父親脖子上有一道泛紅的傷痕,似乎被什麼東西劃過,便疑惑不解地問父親:“爹爹,你這地方是怎麼搞的?”父親摸摸脖子,平靜地說:“昨天晚上,睡覺時被蠍子蜇了。”我聽得毛骨悚然,看著父親若無其事的樣子,當時很不理解,沒想到軟弱的父親會有如此的沉著。

我心目中的父親,什麼都好,惟有軟弱的秉性,我很不以為然,父親凡事都逆來順受,從來也不去抗爭。

母親曾經給我講過一件事。

解放前,父親擔任湘潭縣政府的錄事,負責抄抄寫寫方麵的工作,一個月的工資有二十幾塊光洋(銀元)。一段時間後,上司看他工作認真,被推薦到石潭鄉當糧站主任,負責保存和上繳全鄉的公糧。父親仁義,完全信賴下屬,放手讓他們工作。沒想到,因為一時疏忽,被人乘機搗鬼,下麵的工作人員認為父親軟弱可欺,乘機盜竊一些征來的公糧,然後,將秕穀摻入公糧中充數。此事被人告發,涉及不知情的父親,罪名不小,說父親貪贓枉法,弄虛作假,將上繳的公糧以次充好,眼看著就要吃官司,懦弱的父親無法承受這突然而至的打擊,卻又無力證明自己的清白,絕望中隻想到自己一個人來承受,便服毒自盡以求解脫。幸虧母親及時發現並全力搶救,才留下一條性命。後來,母親又到處奔波,終於找到證人,證明了父親隻是管理失察,並非自己所為,方才逃過此劫。

父親的晚年生活困苦,病痛折磨,加上政治氣候的嚴峻,精神上的壓抑,平日裏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感到高興的。惟有兩次喜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1954年,家裏收到了大哥從部隊轉業到地方補發的工資,母親極力主張父親去武漢看看兒女,當時大哥、二哥、大姐都在武漢,好幾年都未見到了。幾天後,母親照顧著虛弱的父親上路了。

大約一個多星期後,父母親從武漢回來了。

父親對這次難得的旅行感到格外的高興,到家幾天裏興奮不已,津津樂道,像講故事一樣,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述起來。他說,在我大哥的陪伴下,他和母親一起徒步上洪山,費了好大的勁,登上了寶塔的最高一層,極目遠望,俯看武昌全城,人來人往像螞蟻,房子像火柴盒,很有些“君臨天下”之感。還講到,在寺廟裏,他們吃了一頓和尚做的齋飯,一些素菜做成了雞、鴨、魚、肉的模樣,像極了,味道也很不錯。父親還頗有感觸地跟我們講起當地的風土人情,他說,湖北人挑擔子、抬東西時,即使並不很重,也要“嗨喲、嗨喲”地大聲喊著號子;而湖南人則不同,挑起擔子來,哪怕肩上壓得再重,連氣都喘不過來,也從不吭一聲,埋著頭走得飛快……看來,湖南人比湖北人更倔強,更能吃苦。

最使父親高興的是,他小時候曾經跟隨祖父到過武昌,那時,他在洪山奧略樓呂祖祠看見過八仙之一的呂洞賓雕像,還有一塊傳說是呂洞賓睡覺時留下印記的大石板。這次去,居然又見到了那塊大石板,依然還是原先的模樣,一晃幾十年,真是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啊!父親講著、講著,他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的光景。

讓父親高興的另外一次是1955年春節。這個春節,父親臉上的喜悅持續了好多天。春節前幾天,大哥、二哥、三哥、大姐都從外地回來了,加上我們的外婆、小姑姑、父母親,還有我們三個小的,全家十一口人,團聚在一起,這可是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大團圓啊!1949年以前,弟弟不滿三歲,哥哥、姐姐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麵念書,即便是寒、暑假,也是你來我往,很少有全家歡聚在一起的時候,隻有這一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家大團圓,這也是父親晚年時惟一的一次。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性格內向,平時不苟言笑,往往使人覺得清高,甚至有些嚴厲。其實,父親的內心很善良,待人很誠懇。

解放前,在煙塘住家時,當地有一種民間福利事業,叫做“送癱子”,村民為了照顧當地的可憐人,將無依無靠、下肢癱瘓的殘疾人,用一個特製的帶雨篷的木轎(形狀有點像兩頭齊平的木船,平時殘疾人以此為家,吃住都在這轎子裏),將他們抬到家境較好的人家門口,讓這家供他吃喝幾天,然後,再轉送到另一家去。每次遇到“送癱子”這樣的事,父親總是親自安排,好言好語相待,三頓飯,都是父親將一隻裝滿飯菜的大碗和一雙筷子送到殘疾人的手上,還叮囑他:“慢慢吃,不夠再添。”舊社會窮人多,有時候,經常有要飯的乞丐上門,我們家喂的黃狗見了生人就汪汪叫,父親便趕緊走出去,先把狗邀開,一邊對乞丐說:“不用怕,這隻狗不咬人。你稍等等。”然後返回屋,添上一大碗飯菜,遞到乞丐的手上;要是碰上家中還未做飯,就舀一碗米給他。每當逢年過節,有些唱“蓮花落”、送財神、讚土地、玩龍燈、耍獅子的窮藝人走街串巷地來到我家時,父親從未嫌棄他們,總是客客氣氣接待,表演完了都要給些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