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散文選2(2 / 3)

今天想起這件事,仍然使我心情激蕩,久久難以平靜。

從抗日戰爭到全國解放,這段長長的動蕩不安歲月中,可以想象,在那種兵荒馬亂,戰事連綿,生命都很難保障的日子裏,要完好無損地保存這筆價值不菲的財富,需要操多大的心,費多大的勁,擔多大的風險。

解放前幾年,我家名義上還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畝田產,但戰亂和天災的影響,收成很差,我們父母親又不忍心讓佃戶雪上加霜,因此寧肯自己過得緊一些,也不願逼迫佃戶交租,能收一點算一點,收不到的情況也常見。全家十一口人的生活幾乎全靠雇工自耕二十畝田來維持。那時家裏的夥食並不好,平日裏見不到葷,大概一個月才打一次牙祭(吃肉類食物),隻有在插秧、扮禾(收割稻子)、端午、中秋、春節幾個大的農活和節日裏才改善夥食。當時,我們兄弟姊妹上大學、中學、小學,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因為讀大學和讀中學的哥哥姐姐大多住讀,每年開學前總要東挪西借,好不容易才能湊齊學費,以至,連父親看病的錢都沒有了。父親常常苦笑著向我們說:“欠別人家的債,還可以躲一躲,欠你們的債,卻怎麼躲也躲不脫。”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為何父親那樣死板地苦苦撐持?難道,不可以靈活一點,動用些親妹妹的財產貼補一下家用,繳納我們的部分學費,或者給他自己看看病,治療一下,這總該吧!何況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小姑姑,也決不會反對的。可是,仁義的父親,忠貞不渝地信守著對祖母的承諾,盡心盡力保管好小姑的這份陪嫁,麵對這唾手可得的誘人財物,竟然毫不動心,分文不取,這在當時那種物欲橫流、唯利是圖、爾虞我詐、巧取豪奪的現實社會中,實在是很難得的。

父親一生都在仁義和忍讓中生活,很少動怒。不過,一向平和的他,也有例外的時候,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曾有兩次大的生氣。

一次是解放前的一個夏天,在湘潭縣煙塘住的時候,讀中學的二哥和三哥放暑假在家,母親進城買了兩盒蝴蝶牌牙粉給他們,圓圓的盒子,裝潢很漂亮,當時屬罕見之物。那時,一般鄉下人,刷牙都用鹽或白麻灰,許多人一輩子連牙粉、牙膏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也許是兩盒牙粉稍有差異,二哥和三哥竟在分牙粉時發生爭執,吵起架來。父親看見了,非常生氣。平常,他總是和母親一樣經常教導我們:“小時同窩鳥,長大各自飛,以後你們想要聚到一起都難呐!”。父親最不願意看到兒女們不團結,不友愛,而現在,兩兄弟竟為了這樣芝麻粒的小事,居然沒有一點互相忍讓的精神,竟然爭鬥起來,父親很是氣憤,順手拿起插房門用的木杠子,舉起來要打兩兄弟,兩個哥哥見勢不妙,趕忙跑出去逃之夭夭。

還有一次,那時,我們住在湘潭市三義井,我的弟弟讀小學一年級。有一天,貪玩的他不願意上學,父親知道後,氣極了,在父親的觀念中,上學讀書是頭等重要的事情,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實在不可饒恕,於是拿起竹掃帚,像趕雞一樣打著弟弟去上學。幼小尚不懂事的弟弟,隻好哭哭啼啼地背上自己的書包,用衣袖擦著眼淚,慢吞吞地去上學。從此以後,弟弟再也沒有逃過學。1965年弟弟趕上了“文革”前最後一批高考,順利地讀完了師範大學,成為我們兄弟姊妹七人中的最後一名大學生。後來,弟弟成為教師,先後在中學、大學任教。至今,他仍忘不了父親對他的嚴格要求,還用這件事來教育他的兒子。

其實,父親是極少打罵孩子的,我和二姐就從未遇到過。二姐懂事早,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不僅學習用功,而且十三歲的她還是當時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我從小體弱多病,膽小怕事,自認為除了讀書外,別的什麼都幹不了。即使這樣,在湘潭縣趙家嶺居住時,八歲的我,仍然要和二姐一起到山下去挑水,二姐挑大桶,一百多斤重,我挑小桶,四、五十斤。那時父親疾病纏身,不能幹體力活,隻有靠我和二姐把水挑上山去,再由母親從桶裏一瓢一瓢地澆到菜地裏。

在趙家嶺的日子,是我們一生中最貧困的時期,這段淒涼的時光讓我刻骨銘心。

土改後,我們家的房屋財產被沒收,我家從煙塘搬遷到趙家嶺的土牆茅草屋,缺吃少穿,清湯寡水的飯菜……這些僅僅隻是生活環境和條件的惡劣;對於父母親來說,更難受的是,精神上又遭受到一次沉重的打擊。

那些日子裏,我們家的生活也降到了曆史的最低點,家庭收入少得可憐。當時,大哥、大姐、三哥在部隊參軍,實行供給製,沒有薪水,隻有每月三、五元(按現在的人民幣值計,下同)的零用費,二哥正在讀公費大學,家中還有七口人,年老的外婆腿有殘疾,幹不了活,父親久病,喪失了勞動力,小姑姑神經錯亂,弟弟才三歲,家中的主要農活,全靠母親和讀中學的二姐來承擔,讀小學的我隻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哥哥、姐姐將部隊發給用來買牙膏、肥皂、衛生紙等日用品的零用錢盡量節省下來寄回家,共計八、九元錢,這就是家裏的全部收入。日常開銷中,除去每年必須繳的學費外,這些錢僅夠買點油、鹽和部分口糧,為了填飽肚子,隻有在煮飯時摻一些幹蠶豆、紅薯幹或芋頭來充饑。

當時,我們居住的茅草屋,破舊不堪,泥土牆上的茅草頂棚年久失修,房子又在趙家嶺的山頂上,周圍沒有任何遮攔,一旦遇到狂風暴雨的天氣,簡直是大禍臨頭,尤其是在夜間,狂風一吹,屋頂的茅草一把一把地被風刮跑,頃刻間,雷電交加,呼嘯的大風伴隨著傾盆大雨,從屋頂直往裏灌,我們害怕得要命,躲來躲去,驚恐萬分,茫然不知所措,然而,這時父母親卻出奇地鎮靜,他們在無能為力的處境中,默默地坐著,一直守候到天亮。後來,我上初中時,讀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其中描寫的情景與我家的遭遇很相似,一家老弱病殘,麵對災難,無助又無奈的悲涼,幾乎是我們家那時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