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2
隻見她的身子一歪,大呼一口氣,整個人都軟癱在了水盆裏。
“狗日的,我死了……”她呻吟著,漸漸沉靜下來。
馬金橋鬆開她的腰,往她身上撩水。
她無力地支撐著自己的頭顱,用含著深深怨意的目光看著馬金橋。
過了半天,才聽她低低地說:“這是第二次了,馬金橋,今天這是第二次了,你惹了我,你又不管我。”
說著,胸脯又開始起伏了,神情也又開始恍惚。
“你在看什麼,馬金橋?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她叫道。
馬金橋臉朝著廚房門外。
“一隻雞,”馬金橋輕聲說。
“一隻雞有什麼好看!”徐芙蓉隱隱感到了心底的惱怒。
“這是一隻叫陳美萍的母雞,”馬金橋說。
徐芙蓉轉過頭去,一隻黑花母雞正從門外打量著他們。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胸脯。當她明白過來這隻不過是一隻母雞時,就揚手驅趕它。可它不但不害怕,還又朝門內探了一下頭。
“看我不殺了你!”她恫嚇道。
“陳美萍是你養的母雞,它想看就讓它看吧,”馬金橋按下她的手,“你瞧,水就要涼了。”
她不再驅趕母雞了,她盯著馬金橋的眼,馬金橋沒顯出什麼,她自己反倒慌亂了一下。
“馬金橋,”她讓自己堅定一些,但她說得還是有些艱難,“馬金橋,你跟我洗澡,你真就……不想要那個?馬金橋,你看我老了不是?”
“那我告訴你,”金橋神情莊重,“你不老。我們正在準備的是一場盛大的慶典,我們不能隨便想要那個!”說著,就又朝徐芙蓉身上撩水。
徐芙蓉無端地感到氣悶。她低下頭來。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嘀咕道:“我是個老娘們兒了,但我還不到四十三歲,你說的,我做不到,——那我不洗了。我這就穿上衣服。”
馬金橋一把拉住她。
“好吧,老娘們兒,我來教你怎麼做,”馬金橋說,“你知道我剛才都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我得給馬飛騰買輛摩托車,我在想我應該花多少錢給馬飛騰買下這輛摩托車,還有這些錢從哪裏出。馬飛騰當上了塔鎮政府的通訊員,他沒有一輛摩托車怎麼能行?塔鎮二十五個行政村,方圓二十裏,他要騎輛破自行車走遍整個塔鎮,這苦可不是好吃的。馬飛騰是要有輛摩托車了。王小偉離正式到塔鎮派出所上班還有半個月,CCTV就把摩托車給他買下了。”
“他爹,”徐芙蓉說,“你是讓我也去想給咱家寶貝兒子買摩托車的事吧。”
馬金橋搖搖頭。
“買摩托車是老爺們兒的事,”馬金橋說,“老娘們兒想一想怎麼給老爺們兒做飯,就可以了。現在你就開始想,你晚飯準備做些什麼樣的麵餶飿。”
“那你真的不想殺雞啦?”
“這個不用你管,”馬金橋說,“我自有安排。”
徐芙蓉就歪起頭,認真想起來。
忽然,她撲哧一笑。
“行,”她說,“這個辦法還真行!我忘了跟你坐一個澡盆裏了。”
“可你別忘了朝我身上撩水呀!”馬金橋說,“我正在給你搓灰呢,我在搓你的胳肢窩,我又搓你大奶子了。”
徐芙蓉聽了,不禁感到有些慚愧。
馬金橋卻又大叫起來:
“徐芙蓉,你這臭娘們兒在搓什麼呀!什麼樣的擀麵杖經得住你這樣使勁呀!”
馬金橋哭喪著臉走出院門。
街上的人看不出他剛剛洗了澡,但貼著他的身體,則是一身新換的清潔的內衣。他感到自己神清氣爽,很輕易就把臉拉長了。
在這幾天裏,從早到晚,不斷有村裏人走出村子。他們停在自家地頭上,歎息夠了又走回來。
馬金橋跟隨他們出了村,也沒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他家的地分布在通往塔鎮的道路兩側,一塊叫作刀把地,一塊叫作鴨子嘴地。他卻沒去他家的地,他轉向了另一條道路。
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有一大塊全村最好的土地。現在它也像別的土地一樣,在晚秋透著寒意的天空下,徒勞地裸露著。
那裏本來是一處亂葬崗,荊棘遍地,雜草叢生,白骨森森,毒蟲橫行,是村裏人最忌諱提起和涉足的地方。每到夏夜,磷光成團成球,明明滅滅,在村口乘涼的人遠遠看去,像是野地裏搭起了戲台,耳中還常能聽見鬼鳴啾啾。那磷光隻要被人一盯,就縹縹渺渺地越過田野,跟微風一起吹到村口,落在肩臂上,都像飽含了鬼魂的淒苦與憤怨,或如寒霜般麻麻地冷,或如針炙般點點地熱。因此,除非你樂意讓鬼氣襲身,害一回打擺子,一般人都會及早把眼睛移開。村裏人都知道的,磷光這東西很邪乎,隻要盯上誰的眼睛,就會不可阻擋地撲來。
這就更不用說淒風苦雨的秋夜了。滿心憤怨的靈魂也罷,死無遺憾的靈魂也罷,都會躲在潮濕的墓坑裏,發出一段段悲傷欲絕的歌聲,讓不幸聽到的人寒徹肺腑。
亂葬崗成為村裏人言談和行動的忌諱,是有它的道理的,雖然有些膽大的人在夜裏走近過它,窺探到那裏其實是小白兔的樂園。整個墓地亮如白晝,玉色小白兔蹦蹦跳跳,還有很多白發童顏的老頭子,倚著鬆柏,在那裏飲酒,賦詩,很多穿紅戴綠的老嬤子,坐在藤蔓纏繞的墓穴旁,咭咭呱呱地說笑個沒完,也沒能從根本上顛覆大多數村裏人的共識。相反,在黑沉沉的夜色裏,一隻從亂葬崗子利箭一樣跑出而又陡然在田野上消失的小白兔,更使這種忌諱得到了鞏固。
馬金橋的老祖宗起碼有五位躺在了那裏,但那些雜草荊棘早已鏟除。墓地變成了平整的良田,隻有耕翻土地時偶爾翻出的白骨還能證明它的過去。
這塊土地的肥沃也是村裏人沒有想到的。那一年村裏組織人們平掉了所有的墳頭,挖出的棺材就地燒掉,然後種上小麥。
小麥長出來,麥苗肥厚墨綠。
成熟之後,麥穗又大又沉。但撥開麥叢,發現根部幹枯的葉片火紅火紅,就有人說麥子從土壤裏吸了死人的血。這一塊地就打出那麼多小麥,差不多比得上其它地的總和。每一顆小麥都粒大飽滿,芳香四溢,但沒人敢吃,疑心吃到肚裏,就等於吃進一個亡魂,眼斜嘴歪還罷,鬧不巧還要整天替亡魂說話的。
當時塔鎮有個薑定邦社長聽說後,專門從塔鎮趕來,讓人磨了麵,烙了十幾張蔥花油餅。
薑社長一氣吃了九張,就到場院上揚了一會兒場。又要去吃,但餅沒了。
原來人們隻顧看薑社長變成打狗棍常四九,就沒那留意那些饞出口水的小孩子,剩下的六張餅全被他們偷吃了。
人們紛紛抓起新鮮的麥粒,往嘴裏塞,幾乎香透了牙齒。但薑社長卻打著飽嗝,拋下一句話,這塊地打出的小麥全要繳公糧!
薑社長走了。聽說薑社長走到半路上,忽然停下來,從路邊摘一朵野花,像夾一根香煙似的,夾著耳輪上,扭扭捏捏了半天才摘掉。
那些吃了油餅的孩子也有了不尋常的表現。他們坐在門墩上,就有人認出了一年前死去的活寶劉滿倉,或者兩年前死去的癩子頭王見天。他們不是抓耳撓腮,就是老氣橫秋地坐著,手裏也像端著根長煙袋。
村裏人看著他們的怪樣,差點笑死。但他們很快就好了。
他們從門墩上下來,壓根兒不知道剛才做了什麼。
第二年,人們從這塊地裏收了一塊比貯水缸還大的地瓜。此事再次驚動了那位薑社長。
有人說在地瓜裏藏著一個人,因為在夜裏他親眼看到地瓜一動一動的,不光聽到了歎息,還聽到一個聲音在裏麵說,憋死了,讓我出來!
薑社長圍著這隻大地瓜轉了一圈,眯眼瞅著它,不知在想什麼。就有人提議,拿刀把它劈開,看到底有沒有人。
薑社長卻又拋下一句話,帶到塔鎮去!
地瓜被帶走了。村裏人看不到地瓜了,地瓜的大小也就無法得到統一,你說地瓜像個石滾,我說地瓜像個房子,還有的說地瓜像個場院,能盛得下全村的人。越是得不到統一,人們就越想念這塊地瓜。
生產大隊長李長柱派人去塔鎮打聽地瓜的下落,但地瓜已被看護起來,沒社長準許,誰也不讓看。
幾天後,地瓜踏上了北去的旅程。
塔鎮人民要把天底下最大的地瓜運到北京,送給毛主席嚐一口。整個塔鎮的人都睡不著覺,盼望著從北京傳來的消息。
但過了大年,也沒聽說地瓜運到沒有。許多人猜測沒有運到,火車哪能跑那麼快呀,從八月十五起程,最起碼也得過來年正月底。就有人說,這還叫火車呀,這叫牛車。
許多人就又猜測,這麼貴重的東西,也不適合用火車來運,火車既然跑得飛快,就一定不大穩當。
牛車走得慢,牛車穩當,怪不得正月初七了還沒有北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