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1(原載《春風》2002年第八期)
雞在馬金橋家院子裏咯咯地叫,像是在笑。
一隻母雞生下一隻蛋,就常會發出這樣的大笑聲。馬金橋的女人徐芙蓉養了二十隻母雞,從街上側耳一聽,院子裏笑聲一片,證明至少有十五隻母雞在這天的中午生了蛋。
一隻剛剛生下蛋的母雞,最能接近人的靈魂,馬金橋家的院子裏也就像有很多人走了進去,但那些母雞發出的卻是恐懼死亡的聲音。它們在院子裏被馬金橋夫婦追得飛竄。突然,一隻花母雞躍過牆頭,墜到街上,腳還未站穩,就又咯咯叫著,抻開翅膀,慌不擇路地向前跑去了。這一連串的動作,仿佛重疊在了同一張畫麵上,讓街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
馬金橋隨後從院門裏衝了出來,手裏握著一把菜刀,高聲呼喊著:“抓住它——!”
這時候人們明白過來,夾在生死之間的母雞跟人的靈魂也是非常貼近的。再聽它的叫聲,就不能說是在笑了。
馬金橋卷著一股血雨腥風,凶狠地從人們身旁跑過時,很多人都下意識地要使一個掃堂腿,把他給掃趴下。但馬金橋連跑帶蹦,一步能跨三米遠,半人多高,什麼絆子也不管用,不過一轉眼工夫,就跑到了村口劉四楞家的柴垛下。人們看著他彎下腰去,斜著身子,伸手從柴草裏捉住了那隻可憐的母雞。
人們再沒有聽到母雞的叫喚,馬金橋提溜著兩隻母雞翅膀走過來。人們看到母雞直著脖子,張著嘴,但沒有聲音,顯然是嚇呆了。
“馬金橋,你要殺雞麼?”人們問道。
“你們怎麼知道我要殺雞?”馬金橋說,“殺雞是家裏有了喜事。我家裏有喜事了嗎?”
“你兒子馬飛騰定親了,”人們說。
“我兒子沒有定親,”馬金橋說,“是信貸員王德勝的寶貝兒子王小偉定親了,跟金佛寺馬飛騰表姨的閨女王貂嬋,這也是馬飛騰他媽徐芙蓉做的媒。”
人們巴不得馬金橋立刻走到他家院子裏去把呆住的母雞殺了,但馬金橋仍舊沒有從街上離開的意思。他把身子的重心移到了右腿上,做出了小學生做操時的稍息動作。
“王德勝不虧是有錢人,”他說,“你們猜猜,王德勝的謝媒錢是多少?”
人們搖搖頭。
“猜不出來,”人們說。
人們不想再跟他說話了,那樣隻能使他在街上逗留的時間更長。
母雞分明已經開始慢慢清醒,它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張著嘴,脖子也不再梗得像棍棒一樣筆直,它在用人一樣的目光朝人們打量。
人們把頭轉向別處,暗暗決定絕不再跟馬金橋講話。
“你們猜不出來吧,”馬金橋說,“整整五百塊!王德勝有金錢,王貂嬋嫁到他家,是她命好。”
人們聽了,又忍不住把頭轉向他。
“種一畝棉花,也不過掙到五百,你去年種了幾畝穀子,一畝地也就掙六百,”人們說,“王德勝一出手就給徐芙蓉五百,所以你家就殺雞,對不對?”
馬金橋一搖頭:“不對。”
人們緊張起來。
“走,咱走,”人們相互招呼著,“咱肚子餓了。”
“慢著,”馬金橋說,“給我兩分鍾的時間,好不好?我這就把事情的經過,簡明扼要地告訴你們。我們家的這樁喜事,說來話可就長了。最初馬飛騰不願意跟他爹在地裏學種穀子,他一趟趟地跟王小偉去塔鎮,路過我家穀子地的時候,他連看我和他媽一眼都不肯看……哎,你們別走,你們聽我說!你們——”
人們紛紛走開,隻有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回頭說:“快家去吧,馬金橋,你家有喜事了,你家得殺隻雞!”說完,就把腳步加快了。
馬金橋愣在了那裏。母雞果真清醒過來,重又咯咯地叫出了聲。它在馬金橋的手裏掙紮著,兩條腿徒勞地撓著空氣。馬金橋沒有把人們叫住,但母雞的叫聲像長了鉤子,把所有人的腿都鉤住了。
人們緩慢地轉過臉來,對馬金橋呆呆地看著。
馬金橋忽然一笑。
“徐芙蓉把茄子燉熟了,”馬金橋說,“誰說我要殺雞?你們看我逮了一隻雞就認為我家有了喜事,要殺雞慶祝,那你們錯了!我逮了這隻雞是因為……”他指著母雞腚,“這裏有隻蛋,太大了,它生不下來了,我要給它剖腹產。”
馬金橋一抬手,隔牆把母雞扔進院子裏。
母雞們在院子東南角的茄子棵下擠成一團,驚恐雖然還沒過去,但它們已經不再叫了。
馬金橋走進來,一場新的騷動就又要發生。馬金橋從來沒想到母雞的目光看上去會那樣讓人心碎。他馬上把菜刀藏到了身後。
在全體母雞注視下,馬金橋躡手躡腳地走向他的女人徐芙蓉。
“你怎麼把雞放了?”徐芙蓉問他。
“噓——”馬金橋把手指豎在嘴唇上,說,“過來。”
徐芙蓉也不由地像他一樣放輕了腳步。
他們走進屋裏,馬金橋鬆了口氣,在小板凳上坐下。
“我把燙雞毛的水燒好了,”徐芙蓉小聲說。
“那就讓我洗個澡!”馬金橋說。
徐芙蓉猛一愣。“馬飛騰就要回來了,”她疑惑地說,“馬金橋你不準備殺雞了嗎?”她的聲音漸漸揚了起來,“馬飛騰一看家裏連隻雞也沒殺,馬飛騰會很不高興!”
院子裏又像是有人走進了雞群,顯然徐芙蓉的話把不祥的信息從屋裏傳了出去。
徐芙蓉朝雞群轉過臉,發現那些雞都在警惕地注視著屋內。徐芙蓉沒想到雞的目光也會充滿質感,與她的目光一撞,竟然嘩然有聲,仿佛兩塊金屬,撞擊之後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但徐芙蓉還要說她兒子從塔鎮回來吃不上雞,徐芙蓉說:
“馬飛騰一不高興,筆頭子一歪,寫你一家夥,看你馬金橋老臉往哪兒擱!”
馬金橋咧嘴笑起來,瞧著徐芙蓉,像瞧不夠似的。
馬金橋又鄭重了。
“徐芙蓉,你再朝雞看看,”馬金橋說。
徐芙蓉的再次朝屋門外轉過臉去,她的身子分明顫栗了一下,她還縮起了肩膀。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馬金橋問她。
“咦?怪了!”徐芙蓉滿臉驚異地說,“我怎麼看到了常舜生的女人劉桂花?我怎麼還看到了劉四楞的女人侯丁香?劉桂花侯丁香門也不敲,鑽到茄子棵底下幹什麼?茄子棵都蔫巴了,她們摘不到鮮茄子了!”
馬金橋並不回答她。
“那隻花母雞名叫花妮,黑母雞名叫黑妮,白母雞名叫白妮,紅母雞名叫紅妮,”馬金橋說,“還有張春花,劉秋月,王玉蘭,李秀梅,它們不是雞,它們是女人,我養了二十個女人,哦,連上你徐芙蓉,就二十一個——哦,徐芙蓉你她媽在幹什麼!你怎麼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