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村子裏出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村裏的四類分子王心元背後對人說,把地瓜送給毛主席嚐一口,毛主席是真龍天子,就不怕萬一變成花狗常小六?
這話傳到了生產大隊長李長柱的耳朵裏。李長柱讓民兵連長許日友來做調查,許日友那幾天口裏害潰瘍,疼得說不出話,對王心元冷冷地看了一眼,就又帶人回去了。
當天夜裏,王心元偷偷出村,吊死在亂葬崗僅存的一棵柏樹上。
後來人們認為最可靠的傳言是,地瓜在兗州被隆重地送上了火車。火車向北長驅直入。
到了滄州,還沒事呢。但到了廊坊,就出事了。押車的人果真聽到了地瓜裏的聲音,地瓜裏有人在說自己水土不服,病了。
這可把押車的人嚇得不輕,但火車在飛馳,押車的人又不能把地瓜打開,隻好更用心地守護著。結果地瓜衝破他們的攔阻,從車上滾下來,摔得四分五裂。裏麵當然沒摔出人來,在地瓜破碎的一刹那,亡魂早就騰空而起,翻山越嶺,回到了它棲息多年的墓地。
這就不怪人們總是聽不到有關地瓜的確切消息了。
——墓地的豐產不容置疑。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不光你種什麼,就長什麼,還一律長得那麼好,而且旱澇保收,以致現在有人說起來,當年生產大隊長李長柱跟人比著吹牛皮,謊報村裏畝產兩萬八千斤,並不是全無根據。它是一塊良田,有過輝煌的曆史,卻依舊改變不了它曾經是亂葬崗的事實。
村裏人在這裏耕耘多年,死人的顱骨,脛骨,肩胛骨,肋骨,指骨,牙齒,殉葬的瓦罐,銅鎖,等等,等等,依舊常常被人翻出來,將女人和孩子嚇得尖叫著跑開。
夏夜裏,磷光也還常常被人看見,成團成球,閃閃爍爍,飄搖不定,像迷路的鬼魂打著燈籠,尋找回家的路,玉色小白兔也常常利箭一樣,從那裏跑過。大人嚇唬小孩了,嘴上還說,再哭,把你丟到亂葬崗去!
馬金橋動了得到這塊土地的念頭。他不怕那些漂蕩無依的亡魂,他有五位老祖宗躺在了這塊墓地上。如果他得到了這塊土地,在他做活累時,就能夠隨便跟他們說說話。他也不怕亡魂吃了他的糧食。他的父親告訴他,他爺爺死的時候,破席子一卷,連個墓坑都沒挖,在這裏一丟就了事了。如果他在翻地時能夠找到一兩塊骨頭,並能斷定是他爺爺的,他準備挖一個像樣的坑穴,把骨頭深深地埋在地下。
但既然這是一塊好地,自然輪不到他馬金橋的頭上。村裏還有很多人並不懼怕亡魂。
在秋天幹燥的田野上,一股旋風伴著亡魂吹來,他們就停下幹活,一邊往旋風吐唾沫,一邊罵著,呸,滾開!
李長柱活到四十九歲就死了,但許日友沒死。
那年許日友六十歲,他的兩個兒子看中了這塊曾經是墓地的土地。馬金橋也就分到了一塊刀把地,一塊鴨子嘴地。
馬金橋哭喪著臉在朝許家的土地走去,但許家的人卻開始從地裏回來了。
天色已晚,秋風瑟瑟,就連陽光也像失去了熱量。
許家的人看見了馬金橋。
“馬金橋,你是不是要去吊喪呀!”許家的人向他喊。
“是呀,我去吊喪,”馬金橋說,“我去給我老祖宗吊喪,我也去給紫臉的茄子,紅臉的辣椒,白臉的棉花,黃臉的玉米,麻子臉的花生吊喪。它們在這個秋天死去了。”
“馬金橋你神神叨叨的,你不怕鬼魂撲在你身上?”許家的人又笑著說。
“我巴不得呢,”馬金橋說,“我巴不得鬼魂撲到我身上,那樣我就能問問他我家老祖宗具體埋在哪個位置了。”
“馬金橋你神神叨叨的,鬼魂撲到你身上,你能把村裏的雞嚇得都不下蛋了,”許家的人說,“我看你還是回去吧。”
馬金橋越過了他們。
田野上的人已經不多了,越往前走,人就越少。
漸漸的,田野上就隻有馬金橋一個人了。
馬金橋感到了一股涼氣,他縮了縮肩膀。
忽然,他看到了一個人。他忙追上去。
那人離他不遠不近地走著,他看不出是不是同村的人。他希望他回過頭來。他喂了一聲,那人回了頭,他看到了一張麻子臉。他心裏格登一下。
麻子臉又向前走了,他止不住繼續跟上去。
突然,麻子臉不見了。
他又看見了另一個人。他想問一問,那個麻子臉到哪兒去了,卻又發現這是一個黃臉人。
黃臉人不說話,他還是止不住自己,繼續跟上去。
在轉過一棵小楊樹的時候,黃臉人也消失了。
接著,他又依次發現了紅臉的人,紫臉的人,白臉的人。那個白臉的人突然消失之後,他就已經站在光禿禿的墓地裏了。
秋陽昏黃,垂在天際,暮色正從四麵八方湧起。四處沒有一個人影,馬金橋膽大,也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想起自己趕來的目的,就盡量鎮定下來。他慢慢蹲下身子,神情也變得莊重了。
“我將來一定能分到這塊地!”他說。一開口,他就覺得好受多了。
“等村裏再調地的時候,我一定明確提出來,我就要這塊好地,”他接著說。
“老祖宗,你們聽著,我是馬金橋哪。我是你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將來調地我要求抓鬮,你們可別忘了暗地裏幫我一把。現在我來告訴你們,今天晚上我要做的事你們一定也會理解。我的兒子有出息了,他還會更有出息。他出息更大了,我就能要求抓鬮分地了。我分到了這塊地,我每天都能好好跟您說說話。我種夠了那塊刀把地,還有那塊鴨子嘴地,拖拉機犁地頭,拐彎都費勁。還有那些不好好走路的人,常常走過路邊,踩壞我的莊稼。不過現在好了,現在有盼頭了。我們求遍了塔鎮的人,我們還求了村長,我們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連買摩托車的錢都沒有了,但寶貝兒子馬飛騰明天就要去塔鎮上班了。他當上了塔鎮的通訊員!老祖宗,以後我們可以不再總那樣受人欺負了。但我們也決不欺負別人。這是一個嶄新的起點,我得有點特出的表示才對。隻要馬飛騰接受了我的表示,我就不怕他不肯長出息。他長了出息,我就有可能分到這塊好地。你們在我的地裏,想吃什麼,隨手摘來就吃。唔,我在想,你們也許隻能吃到香蕉了,因為村裏所有的土地,從明年起,都要變成香蕉林。不過變成香蕉林也不錯呀,香蕉軟和,正對老年人牙口。”
馬金橋喃喃地說著,天就黑了下來。
他站起身,神情莊重。
“天不早了,慶典就要開始了,我該回去了,”他說,“老祖宗,我回去了你們不會覺得孤單吧。你們猜我剛才碰見誰了,我碰見了花生、玉米、棉花、茄子、辣椒。村長說過的,這裏將是大片的香蕉林,它們沒地方可去了,也正好跟你們作伴。”
馬金橋轉過身去,又嗤的一笑。
“如果棉花、玉米、花生、茄子、辣椒也在聽著,”馬金橋拱拱手說,“我馬金橋這就拜托了。以往我們一家有得罪的地方,請多擔待些吧。記住,路上見了我,也別掉頭就走。我成了可憐的瘸子,一股風就有可能吹倒,大哥大嫂們也別忘了扶我一把,啊?”
馬金橋回到村裏。
天已很黑了,是一個不常有的黑夜。明明天上有幾顆星星,卻好像沒有發光。夜風冷森森的,在街上吹過,也像吹過的是一團黑氣,遇到什麼,什麼就被吹得更黑。馬金橋是不是還在哭喪著臉就誰也看不到了。
馬金橋臉上帶著微笑。這是他生活了四十五個年頭的村莊,不管天有多黑,不管街麵多麼坎坷,即使蒙上眼睛,他也能安然無恙地走到家裏去。但街上的陰影裏到底站著多少人,他就搞不清了。
他搞不清街上有多少人,這情形也可以說全村的人都從家裏走了出來,都從黑暗中注視著他,也可以說一個人也沒有。
他微笑著穿過黑咕隆冬的街道,來到了自家院子裏。他向正屋走去,但徐芙蓉卻從廚房裏叫住了他。
廚房也黑黑的,馬金橋看不見徐芙蓉,就像是廚房在說話。這讓馬金橋感到有趣。
“徐芙蓉你別開燈,”馬金橋說,“讓我猜猜哪兒是你。”
廚房就說:“我做了一鍋麵餶飿。”
馬金橋聽出廚房的聲音很不對頭。
“徐芙蓉你著涼了吧。”
廚房又說:“半夜了,馬飛騰還不回來。”
“半夜了?”馬金橋驚異地說。
“可不,半夜了,”廚房說。
“天不過剛黑,”馬金橋說。
“左等右等你不回來,我就做了一鍋麵餶飿。”
馬金橋暗暗點點頭。他明白了,自己果真遇上了鬼魅,怪不得街上黑燈瞎火。但他不動聲色。
“你把燈打開,”他輕聲說。他看到了廚房裏的徐芙蓉。